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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章 術士與守護者

  一春望與盛惟

柔煦春光泛著暈白,照在花草織紋的榻榻米上;板窗全啟,庭間花香飄來。

統治島國大半山河的大領主——威余大公家的居城,已在早春的怡香中。

然而,前往晉見廳等待大公到來的有路春望,絲毫感受不到春天的芬芳。

剛過四十歲的有路春望正值盛年,是位相貌溫和的武士。

他個陸沉靜,正因為沒有顯赫功勳,有人暗評他是靠其父打下大片江山的幸運兒。然而他為人謹慎誠懇,因此搏得所有親信的信賴。

雅望的確給予兒子豐沃領土,然而種下的禍仇,猶如駭人遺產隨之而來。

人生一路走來,春望可說是與詛咒困斗中度過。

他勉力保住自身,守護身為後繼者的長子安望,豈料……

(是詛咒導致他落馬……?)

大朗曾調查安望的愛駒,表示坐騎沒有受任何詛咒,但春望就是無法相信馬術高明的安望居然會落馬。

(還是該歸咎于我長年與咒術奮戰,凡事都疑心是詛咒作祟……?)

總之,安望已不在人世。每次思及此事,春望總曰疋難以置信,胸中掠過錐心的痛楚。

(安望,將門虎子,勇敢豪邁如你,竟然會先父而去。)

可憐我兒。安望生來體格強健,幼年時已顯露劍術才能,總讓人覺得他生命力強韌,宛如夏日陽光。身為前途有為的後繼者……春望相信安望會克服詛咒活下去,不料他竟然輕易地撒手人寰。

春望曾抱一線希望,相信良醫能挽救危機。或許久處沉郁之中,一旦安望逝去,此時春望徒留空悵的無助感,而無助的淵底,唯有哀傷沉澱下來。

正襟危坐的春望,牢牢握緊膝頭。

他無暇悲歎。失去安望的此刻,最後一場大對決即將展開。

簌簌衣聲響起。

春望伏下頭,待大公在上位落座。

“……免禮,有路春望。”

一個厚重的嗓音入耳。

春望仰起臉,滿頭皓發的大公面容清瘦,相貌端嚴尊貴,惺忪眼瞼下目光如炬,散發著強大權力繼承者的獨特威魄。

“令公子的事,真是遺憾萬分。”

大公的語氣透露出並非客套的情感,令春望訝異的是他的口吻中含有體恤之意。春望霎時眼眶泛紅,慌忙伏下面孔。

“是……有您的寬慰,微臣銘感五內。”

靜靜調勻呼吸後,春望抬起頭來。

大公眉間微帶憂色,目不轉睛望著他,緩緩開口:“剛辦完喪事就傳喚見你,其實不為別事,而是本公考慮必須與你談談今後打算。”

“是。”

為大公效命的守護氏族,必須藉由開疆拓土和沙場立功,方能獲得大公封賞領地。這種稱為“國”的領地,曆代規定皆由本族領主的長子繼承,長男去世則由其弟或其子繼承。

萬一本族領主的血脈中沒有男嗣,則需接納旁系氏族為養子。

“你的後繼者有路安望尚未娶親,而你正值壯年,今後可望有後。不過,也有可能無法遂願。”

大公語聲並非特別宏亮,卻十分清晰通澈。

“原本顧及你的心境不便明說,但本公必須顧慮社稷安定,不能就此忽略後繼無人的領國……因為局勢動蕩哪。”

大公並沒有點破,所謂局勢不穩,春望亦心知肚明,就是指春名國與鄰國湯來的不睦一事。

從血緣上來看,鄰國領主的湯來盛惟與春望是堂兄弟,在此情況下。盛惟有充分理由繼承有路族的領主。

“……本公相信你是明理人,你意下如何?”

大公給春望自我表態的機會。

春望頓時閉上眼。

只要不是出于大公之命,而是自己主動表示願意收養湯來盛惟的次男,那麼大公將會褒獎他英明果決,甚至賜予恩恤慰勞一番。

“您的心意,微臣感激不盡……”

春望說著,一瞬迷惘如疾光掠過他腦際:干脆遵從主命也罷。

與其讓那可憐的孩子落入詛咒漩渦中,倒不如收留可恨的盛惟次男作養子,只要根絕詛咒,豈不是天下太平了……?

然而想起盛惟那副嘴臉,春望頓時怒火中燒。

(那家伙的兒子打算坐享其成,門兒都沒有。)

在他心底實在深受煎熬,怨氣再三積壓下,理性之聲弱似蚊吟,徒然惹人煩躁而已。

于是春望又澀聲說:“……大公所言甚是,微臣後繼無人,是該收留養子,結束與鄰國間的長年爭執。”

大公目中頓時流露神采。

“唔,說得好!不愧是有路春望,本公沒識錯人哪……”

大公語調透著寬慰,忽然察覺春望神色有異,便驀然住口。

只見春望臉上浮現未曾有的緊張,神情緊繃地竭力擠出話語:“請恕微臣冒昧請求,有關決定繼承者的事宜,大公,還請您恩准微臣半個月的緩沖期。”

大公深蹙起眉頭。

“需半個月?”

“請您務必成全。”

大公沉著臉注視春望。

這名不輕易動搖、個性溫穩的領主,竟會如此緊張地凝視自己,他的眼神似想申訴什麼。——這份淒絕的心意,感化了大公。

“好吧,你不致于命危日一夕,後繼者一事,本公就等半個月。”

一聽此話,春望浮現放心的表情。

“多謝大公。”

(……事到如今,唯有弧注一擲了。)

春望在心底喃喃自語。

如今雅望時代的高明術士皆已逝去,春望為此惶惶不安,難保是否能將那孩子平安帶回城。可是,他必須如此做。

此後半個月是大局關鍵——春望緊緊咬牙,在心中向逝者呼喚,請庇佑我族。



“……什麼?春望拒絕收養子?”

湯來盛惟回頭瞪著在身後待命的男子。

盛惟有酷似春望的高鼻和長臉,不過雙目格外炯大,或許因此才予人自我意識極強的印象。

假使比喻盛惟是火焰,那麼待命的男子,就像是焰照下的物影。

男子面無表情,悄無聲息佇立在此,若非開口,簡直忘記其存在。

“請恕在下斗膽,事情並非全如您所想像,根據潛伏在大公身邊的‘葉陰’來報,春望並非拒絕養子,而是尚未下決心。”

男子說道,盛惟立刻手一搖。

“還不都一樣!春望的後繼者已死,無兒無女的他還有什麼別的法子可想?大公重視家系,不許他拒絕我族後嗣、改收外族人氏當養子,換句話說,那家伙唯有接納我兒助惟。倒是他請求半個月的緩沖期,是在打什麼鬼主意?”

盛惟瞪著窗外遠山在薄暗中沉落。

“……緒路山,山的那頭就是水源豐沛的杉谷川和若櫻野,自從被那些家伙搶走水域後,可知我國有多麼民不聊生?這場苦難,終該結束了……”

盛惟緊緊握拳,朝緒路山的山棱凝視半晌。

男子一聽此話,嘴邊微泛苦笑,旋又消失。

滋潤領地的河流有好幾條,杉谷川的水源被奪固然可恨,少了這條河,還不致于動搖國本。

把奪取若櫻野的理由推給子民,還為此忿忿不平的盛惟,男子注視自己主公的側臉,心底泛起可笑又可悲的情感。

然而,男子絲毫不動聲色地說:“痛苦的不只全國百姓而已。”

盛惟瞪視那片山嶺,點了點頭。

每當望見緒路山時,他總想起父親芳惟的面容。

芳惟出身有路族,卻因次男的身分,被迫來當芝麻小國湯來國的領主,而且湯來族人心底向來將芳惟視為外人。不僅對父親,連對生長于斯,如今繼任領主的盛惟也一樣。

野心勃勃的雅望憑藉汗馬功勞奪取若櫻野時,湯來族都認為是芳惟將曆代先祖不惜流血爭奪的水源拱手讓給兄長,于是嘲諷、輕蔑他是沒出息的女婿。

目睹父親在自己面前受辱的記憶,深深烙印在盛惟心中,每次想起就令他火冒三丈。

從那時起,父子唯一的悲願就是奪回若櫻野,好給有路族難堪,至今這念頭從未淡忘。

(……我一定要搶回有路族的地盤,在父親墳前供上若櫻野的櫻枝。)

盛惟緩緩回頭,垂眼望著待命的男子。

“久那,給我去查春望有何企圖,那家伙要是暗藏玄機,就搜出來毀了它。派‘葉陰’去也行,不過春望恐怕在調查我們的動向吧,稍有不慎,在敵方長年苦心設下的內探將會敗露形跡。我想等春望的意圖明顯後,再派出‘葉陰’。這些全靠你的魔使了。”

名叫久那的男子避開領主目光,只俯首答道:“在下遵旨……不過您也知道,當今魔使比家父時代更稀少。至于‘葉陰’,其中有幾人的心智不易受控制……”

久那說著,靜靜仰起臉,盛惟許久不曾注視他的眼睛,不禁暗自心驚。久那的眼瞳淡得出奇,近乎失去色澤。

盛惟幼年時,久那就一直守護在側,不斷默默為他完成心願。盛惟由衷倚賴久那,因此每當看見那雙眼瞳褪淡時,盛惟便感到不安。久那的生命就像蠟燭熔化,一點一點消失。既然此人膝下零丁,必須趁他在世時,替自己奪回若櫻野才行。

“全偏勞你了。”

盛惟說完,久那輕身站起。

行禮後,正欲離去的久那忽然回頭對領主說:“……對了,在下還有一個願望盼您答應。由于去年欠收,您曾考慮今年為百姓減輕勞役,這件事,是否請您打消念頭呢?”

盛惟蹙起眉頭。

“怎麼?讓田里增些人手,百姓不是日子好過點?”

久那泛起淡笑。

“……日子好過,百姓就不會怨春名國領主。”

“什麼意思?”

“怨恨正是咒力的本源。為了取得春名國,希望您在此時能挑起一些民怨。請煽動子民,讓他們相信勞役繁重的禍首,正是有路族搶走若櫻野所致,否則在下來日無多,將比先父更早離開人世。”

久那僅如此表示後,迅速俯首行禮,無聲無息地返身離去。

二術士與魔使

當夜,久那返回居處,單獨前往邸內深處的倉庫。

倉庫沒有鋪地板,地表暴露于外。踏進去時,一股刺鼻土味彌漫上來。

漆黑中,久那快速從牆壁突起的木釘上取下掛衣,從頭裹至腳,衣上的濃烈薰香包覆了全身。

接著伸手探進牆邊的小木籠,迅速抓住三只吱吱亂逃的老鼠殺死,把鼠尸揣在懷里。

全程動作流暢,毫不遲疑。

數十年來,他對殺生已無動于衷。

幼年隨父修行,父親命他殺死動物時,久那總是流下不忍之淚,但久而為之,他學會如何在殺生時保持無心的訣竅。

反覆無數修練,漸漸地,一切習以為常。

“生物有所謂等級之分。”

父親告訴久那。

“具有殺傷力的生物,居于被殺者之上。蟲和老鼠是為供食用而生,至于吃它們的狐狸和狼、熊,則是供人殺來果腹。可是,千萬別小覷住在‘間界’的靈默,當我們祖先施咒術操控靈狐之前,它們原本屬于神族,出生于‘神界’,為了傳達神諭才在人界現身。昔日,它們居于人類之上。在‘領國’尚未存在、紛爭並不熾烈的時代,我們祖先曾向在人界現身的神使靈狐獻供物,祈求神明賜予土地豐饒……那真是悠然安閑的時代啊。”

父親嘴角浮現難得的苦笑,旋即抹去笑意。

“不料時移世異,領國間展開弱肉強食的爭斗,我族為求生存,改變過去的准則。我族靠咒術控制神使靈狐,逼它們成為聽命行事的魔使後,我們獲得絕大力量……然後,開始緩緩步向滅亡。”

父親淡淡說道。

“咒罵先人愚蠢也是枉然,如今放棄咒術已經于事無補,一旦舍棄咒術,唯有死于敵國術士手中。在欣喜獲得咒術的些微成就感中,我們唯有堅持到底。”

日後久那在鄰國春名國,與系出同族的術士之女對決時,方才了解父親所言正確。那個姑娘放棄使用咒術,結果落得死于非命。

天生術士,這就是宿命。想要違抗,不如樂于接受命運的安排。

芸芸蒼生,生生死死,不過如此罷了。

久那靜靜蹲下,撈起腳邊泥上塗在臉上。覆滿黏乎乎的泥巴後,僅留下雙眼鼻口,接著飄展衣擺,席地端坐。

他從懷中取出余溫尚存的鼠尸,雙手抓起尸身,以擁抱天的姿勢,高高舉起手臂。

久那盤膝而坐、雙臂朝天張展的姿態,令人聯想到樹。

不一會兒,抓著鼠尸、在黑暗中高舉的雙手指尖刺痛起來。久那將緩流全身的精氣集中到腹底,微微張口……呼地吐一口氣。

接著吸了口氣,屏住呼吸,手指開始在黑暗中交織舞動起來。

(來啊、來啊,滲入地里的怨哪恨哪……)

不久鼠尸上繞起黑線似的東西,在指尖形成三團微亮光球。久那將那些光球收在懷里站起身。

他閉上眼,口中喃喃念誦咒語,前進三步、右跨兩步、倒退一步,反覆踏著複雜步伐。

每踏一步,黑暗的氣息就起變化。

倉庫中的久那,緩緩逐步踏向另一片黑暗。

他雙目緊閉。在視而不見的漆黑中,心眼已感應來到玄異、幽光朦朧的夾縫世界。

走了一陣後停步,這里是倉庫正中央,此時若有人開門也看不見久那,因為他在“間界”中。

微暗的林間悠然流著霧靄。

久那從懷中取出三只笛子,是摻入靈狐毛燒成的上制狐笛。

他高高舉起狐笛,咻地朝空中斜劈畫下,悄然無息——這是死寂的空間。

分別拿著三只笛子重複同樣動作後,久那閉目冥想,等待魔使前來聚集。

不一會兒,空氣晃動起來。

三只毛色鮮亮的靈狐,猶如從搖曳的蒸騰熱氣中現身,端坐在主人面前,它們為了交談,凌空翻個筋斗變成人的外貌。

“……玉緒、野火、影矢。”

“給主人請安。”

玉緒是妖豔美女,野火是五官精細的少年,至于影矢,則是一臉精悍的中年漢子。

野火與其他同伴不同,他是穿越春名國守護術的破綻“暗戶”而來,因此仍在氣喘籲籲。

野火跪著仰視久那,魔主那張戴著咒力防護的泥面、滿身薰香的裝束,在靈狐眼中不過是一團青焰搖曳。

自懂事以來就侍奉魔主,野火至今從沒見過他的面孔,連名字也不知道。

“野火。”

“是。”

“你潛入有路春望邸快五年了,你個性伶俐,常向我通報春望的一舉一動,不過我總覺得你有些疏忽哪。”

野火面色蒼白。

“請問您是指什麼疏忽?”

“你還不明白?”

野火點點頭。

久那審視著野火的表情,這才搖搖頭。

“既然如此也沒辦法,只有繼續打探下去。玉緒、影矢。”

“是。”

“以後你們不必留在原來執行任務的地點,跟野火一起去偵察春望。”

久那說著,道出大公居城的事情原委。

“春望向大公請求延後決定養子的時間,由此可知那家伙有中意的後繼人選。”

久那語氣透著不安。

“就怕萬一……”

他喃喃說著,厲聲吩咐三只靈狐:“給我火速去查那家伙想帶誰去晉見大公……喏,快舔了增強法力。”

魔主從懷中取出發出微亮的光球,讓三只靈狐各舔幾口。

舔到香甜的光球,渾身頓時熾熱如燒。

穿越“暗戶”時的疲憊感隨即消失,野火舒了口氣。上次舔這種含靈力的光球,已是許久以前的事,因此穿越“暗戶”來赴命時備感吃力。

“很好、很好,只要徹查清楚,就賞你們一次舔兩顆吧。”

久那柔聲說完,忽而語氣一轉,以冷鞭般的口吻命道:“還不快去!”

三人恢複狐身……轉眼間,煙消無蹤。



“間界”的森林透著微暗,青暗籠罩整片樹林,流霧淡淡,濕潤空氣中,草木的濃香令人窒息。

一侏巨木聳立在薄暗中,樹根有幾個窟窿,長春藤纏繞樹枝垂下,藤端綻放青白焰花。

三只靈狐聚在稱為靈狐宿樹的樹洞里,正交談各自打聽的成果。

“說到春望城內的隨從呀,有個武士長得好俊……”

玉緒輕聲說著唯有靈狐能了解的“靈語”。

“某天夜里,我給他托個美夢。據他所說,夜名森林中有座館邸,每個月會有馱馬運食糧到那里,看來運送好多年了。”

在玉緒的金燦眼眸緊緊逼視下,野火點了點頭。

“那是森蔭邸,聽說春望有位賞識的家臣將發瘋的兒子關在邸內。”

小夜曾抱自己逃往的那座館邸,還有被幽禁的男孩面容,野火依然記憶猶新。

第一次進去時,野火已感到館邸和周圍森林布下強力的防禦術,然而,野火畢竟不想將此事秉告魔主,因此保持緘默。

聽到魔主下命時,野火頓時明白春望藏匿的後繼者正是那個少年。

對魔使來說,主命絕不可違,否則必死無疑,但當時野火就是無法說出口……他沒有忘記少年曾為自己塗止血藥草。

玉緒又說:“野火,敷衍不像是你的作風,你真的好好查過?”

野火點點頭。

玉緒詫異望著他,在旁的影矢則說:“我在村里也聽過館邸的謠傳,于是親自去探察。錯不了,春望押的寶就藏在那里,不說別的,那里布下的高明防禦術就說明了一切。那近乎天衣無縫的結界豈止踏入,連窺探都是癡心妄想。”

影矢說著,玉緒點點頭。

“那麼,應該不會錯,這就去秉告魔主吧。”

事到如今,他已無能為力。哀傷的野火跟隨兩名同伴,迅速從樹洞竄升而上。

觸到鑽入樹心的長春藤根,三只靈狐颼的變成青焰。

焰火從“間界”沿著長春藤滑向外界。

若櫻野的一株美麗老櫻樹上纏著長春藤。忽然間,從藤蔓升起三團狐火,夕暮原野中,狐火咻咻畫弧飛躍,身影吸入樹林深處的敞開“暗戶”中。



聽過靈狐們稟報後,久那寒起了臉。

“……森蔭邸里竟然藏匿一個男孩?”

久那睨著野火,發出驚天動地的咆哮說:“野火!如此重要的事為何不講?”

野火低頭回道:“我聽說那是家臣的兒子。”

久那緊握的拳頭青筋暴露,不由分說,便朝野火頭上一記。

野火額頭撞地,砰的一聲鈍響。劇痛下意識飄遠,他仍俯著臉,沒有發出呻吟,動也不動。

窩囊廢!受魔主痛斥時,野火總有孤身將逝的無助感。

可是,為什麼?如今他感覺不僅是無助,而是針紮心口,滲血般的炙痛遍染于胸。

他不懂這痛意是什麼,只拚命忍淚,別奪眶而出。

魔主激顫片刻後,深深歎息望向影矢。

“你是說,你曾去觀察館邸?”

“是。”

“照你所說,那里有靈力防禦,是使用何種法術?”

“是用字符貼在四處方位,並在四個角落插上青竹。”

魔主點點頭。

“原來是字符和青竹……”

魔主凝望半空,一時陷入沉思,又將視線栘回影矢。

“影矢,那種防禦術可有任何破綻?”

影矢嘴上浮現笑意。

“有一兩個破洞,只是小洞,可容孩童進出。恐怕是少年小時候從板牆的破洞溜出去玩吧。那是‘被守護者’自願闖往外界所造成的缺口。”

影矢說著傾出身子。

“變成靈狐就能輕松鑽進去,要除掉他嗎?”

野火屏住息,等待主人的答覆。

魔主靜靜答道:“不,還不急于一時,遲早要行動。應該先醞釀徹底擊垮春望的對策才行。”

三織光

解除封印後一下子喚醒哀傷。小夜當晚發起高燒,接連臥病五天,好不容易退燒,依然殘留徒存空軀的無依感。

人聲物響變得好遠、好模糊,仿佛全遠離自己。

突然被迫面臨母亡的沖擊,這一切猶如血淋淋的傷口,觸到就生銳痛。在心頭瘡疤蒙上薄膜前,她不想去碰……如今,她凡事不想多費心思。

終于能下床的小夜開始協助鈴打理家務,日子過得清閑,只不過總覺得自己不同于往昔。

大朗始終看在眼里,某個早晨,他忽然提議去野外踏青。

“我們去若櫻野吧。雖然櫻花季節尚未來臨,春天的原野還是很美麗。鈴,你也帶便當一起來。”

大朗讓小夜騎云陰,自己跨上名叫疾風的高大葦毛馬。鈴懷抱一太騎著愛駒月陰。

朗日下,泠風輕送花香。風向一轉,不時飄來焚田煙味。聞到這味道,小夜心中赫然浮現奶奶打直腰杆、隔著白煙眺望焚田的身影。

(後院的田地……)

家務、農事都荒廢了。她正思忖時,感覺周圍景色愈來愈清晰,遠山上抽芽的單木絨似胎毛,山嶺含笑浴在晴陽柔暉中。

鈴展開悅耳歌喉唱起來。那是節奏很奇妙的曲調,歌詞是異國語言,小夜不懂其意,感覺上是活潑明快的歌曲。

一太咯咯笑著,雙手拍馬鞍打起節奏,系在鞍飾帶上的小鈴叮叮清響。

此時距插秧時節尚早,一行人俯看暴露壤色的田圃,行在河堤上,馬蹄恰噗恰噗踏出愉快聲響。

左邊是登往緒路山的緩坡,舉目一望,陽光穿透狀如筆端的細枝在躍舞,蚋蠅嗡嗡細鳴繞在眼際。

不知前進了多久。忽然間,景色豁然展現。

小夜不禁眯起眼。

平緩開闊的綠野邊緣可見無際的山櫻樹。含嫩芽的枝尖淺泛微紅,形成淡淡柔靄覆在山表。待花綻時,想必繽紛可期吧。

“那就是若櫻野。”

大朗說道。

“你看那邊。”

大朗所指的彼端,有源于緒路山的三股清流在此交彙,形成悠悠緩流。細看之下,還有人為堆石的痕跡。

“那是春望侯之父雅望侯堆積的,其實,從緒路山流下的河川在那塊岩石附近分歧後,同時滋潤著春名國和相鄰的湯來國。雅望侯在親建功勳並獲得若櫻野後,就堆起那些石塊,只准許河水流入春名國。”

小夜面色轉為凝重。難怪鄰國百姓會心生怨意,為何要做這種事……?

大朗又指向另一處,可望見林間有類似高聳樓門的建築物。

“那里是若櫻野的石壩,晝夜有人監視,以防湯來國士兵來破壞。”

鈴則搖搖頭。

“……別說了,太好天氣提這些多煞風景,倒是該吃午飯羅。”

大朗牽云陰來到下坡野地,云陰一副落得輕松的樣子,噗嚕嚕發出鼻嘶,裝模作樣地踏步朝水邊走去。三匹馬咻嚕嚕飲著水,大朗兄妹帶領小夜繼續前往上游。

米粒似的白花、散撒花粉的小黃花綻在原野草叢間,三人來此咚地坐倒,鈴打開帶來的便當。

山白竹葉包的飯團陣陣飄香。咬一口咸味恰到好處,真是可口極了。或許是鈴將便當放在懷里,還留一抹余溫。

這種多層便當,遠比村民在合作插秧時費心准備的便當更豪華。比方說,里面就有烤鯖魚啦、涼拌嫩芽之類的。今晨才臨時起意出游,怎麼一下子就能做出這麼豐盛的菜肴呢?

螞蟻還未見蹤跡,倒是別處的蒼蠅受菜香吸引,開始飛來繞去。

大朗拿起系在鞍上的皮袋。

“小夜喝一點怎麼樣?是好酒喔,帶花香,這叫作花酒。”

少女接過一小杯,含在口里,起先有股皮革味,入口即花香漫溢。

“哥哥,一杯就好,小夜剛病愈呢。”

“知道啦,我還沒大方到多分給人家喔,剩下算我的。”

鈴伸手奪過皮袋。

“不行,一半是我的。”

剛說完,她高舉皮袋嘴一張。酒咻地畫一道弧,鈴巧妙接在口中,咕嘟咕嘟喝得好香。

大朗露出苦笑,對小夜說:“我們一族的婦女全是好酒力。”

胸口暖烘烘的,小夜許久沒感到發于自身的溫暖了。

悠閑吃完午飯,小夜和鈴到下坡淺溪洗便當盒,大朗陪一太摘草玩耍。

“喂——我們在這里摘蕨菜,你們隨後跟來吧。”

大朗從上坡喚道。蕨菜生長在比原野稍暗的地方,只見大朗帶著一太走進林深處。

洗好便當盒的小夜和鈴漫步來找大朗。踏入山間,一下子變陰涼。

大朗的背影就在前方不遠處。望著那身影,小夜失去了笑容。

“哥哥,你怎麼了……?”

鈴也感覺不對勁,就輕聲喚道。

大朗微微回首,指著林間空隙處。

小夜一看,當場僵住了。

在山櫻樹間,有個地點什麼也看不見。轉望別處後再重新注視此處,仍舊霎時一片空白。

“暗戶又開了,明明最近才修補過。”

鈴怏怏說道。

(這就是‘暗戶’;:)

在倉庫聽到閭戶時,小夜聯想到的是黑洞敞開的情景。然而眼前所見並非如此,唯有那個地點看不見任何景象,宛如世界到此中斷。

大朗交抱胳臂,回頭望著鈴。

“抱怨也沒用。來修補吧,你幫我准備用具。”

鈴點點頭,走回放置行囊的地點。

“需要我幫忙嗎……?”

小夜問道,大朗搖搖頭。

“你抱一太,就坐在那里吧。”

所幸,一太吃飽便困了。小夜坐在樹下將他抱上膝頭,小男孩乖乖倚著她吸吮手指。

返回樹林的鈴將行囊放在地上,取出四個小香爐。大朗拿起香爐,放在包圍“暗戶”的四個方位。

香爐升起煙縷之前,鈴在足踝手腕上熟練裹起卷帶,帶上綴有許多小鈴鐺。

“……准備好了,哥哥。”

大朗點頭會意,閉目調勻呼吸。吸了好深好深一口氣,隨即朗聲念起咒語。

鈴配合咒語,右腳跟咚咚踏地,小鈴鐺隨之啷啷呼應。她高展雙臂擁抱天空,緩緩舞起來。

雙手揉攪著空氣,每次揮動,小鈴鐺反耀光芒,發出啷啷清響。

小夜看見了。纏卷在鈴手上的小鈴鐺不僅反耀陽光,香爐的升煙受音韻吸引,變成蝴蝶磷粉般的細光,朝鈴聚集而來。

好似水面浮油形成搖曳光帶一般,爐煙化成燦亮光帶,在鈴的手勢環攪下漸漸纏繞起來。

頃刻間,小夜彷佛沉浸在水中。

鈴伸開臂膀和雙手,以撥水姿勢在空中徐徐舞動。爐煙的光帶繞到她臂上,形成松緩的漩渦。

不久鈴揮手扇動,光帶朝暗戶流去。

(……啊!)

光帶接觸的地點,景色一一浮現。那景象宛如映自水面浮泡,略顯扭曲、搖晃,但裂縫確實逐漸消失。

小夜望著這幅情景,眉間隱隱感到煩亂。

怎麼回事呢?……盡管清音如此悅耳,她非常在意鈴奏出的音律,感覺就像是隔靴搔癢,教人心神不甯。

僅是些微的、出現某種相違,不同于小夜心中的音律。

小夜閉上眼睛。

小夜聽得見,似是來自遠方,細微的……是聲音,輕細,卻響亮……

無意識中,她將一太輕放在地上安睡,然後站起身。脫去草鞋,赤裸雙足,原本冰冷的泥土和青草,隨即傳來悶濕的溫意。

鈴奏的音韻和大朗的咒聲微弱消失,不覺間,小夜只凝神聽見遠方來聲。多麼懷念、沁人肺腑的聲音……

小夜配合傳自遠方、穿透大氣而來的聲音,緩緩擺動手足,翩然起舞。

大朗愕然睜眼,只見小夜在與咒語些微不同的音律中舞動。大朗漸漸壓低念咒聲,終于完全停止。

驚訝的鈴睜眼望著兄長,大朗朝少女輕輕一指。

小夜的舞,比鈴更悠緩。

朝空伸展的指尖出現螢光……“暗戶”回應光芒,周圍飄飄飛起霧靄。

從片片林盤、片片草葉,從石頭、土壤、群蟲,悠冉升起流煙似的朦光。

這並非爐香和咒語所造成,而是此地產生的靈氣繞向小夜的手。少女邊纏繞霧絲,邊朝“暗戶”走去。

小夜沒有思考自己的行動。而是聲音在體內蘇醒的瞬間,從指尖、肌膚、體內,自然舞起記憶中的動作。

白靄迷蒙的幽暗中,出自遠方的聲音如今朗響于耳際。

她的指尖、掌心、手臂巧織著霧絲,修補遭到強行闖破的裂縫。

補完“暗戶”時,額上已浮現細密的汗珠。

指尖感到小刺痛,每次舞動,又添幾分痛意。

(不可以被吸走喔……也不能去吸它。)

是誰的聲音?每每舞動,懷念的語聲就隨響在耳畔。

指尖觸及的白靄含吸力,稍有松懈,元神就被吸走。

然而,小夜的手指也有吸力,一不留神就把霧吸來。

吸與被吸,收放之間的訣竅委實困難無比。

霧靄中傳來像是鳥兒啁啾啼唱,像是萬物細語喃喃,對小夜傾訴……

(不能被看見喔……啊,不行,小夜,不可以看……!被看見了!)

一瞬間,遙遠的記憶蘇醒,與此刻相銜接。

不可以注視……然而,小夜忍不住張開眼。

刹那間,纏繞全身的光縷化成千只眼!

被看見了!無數眼睛盯著小夜!

小夜放聲尖叫,緊抱著身軀蹲下。

只為了藏身,為了躲避那眼神……

霎時,目光消失了。

小夜置身在薄暗中,蒼林聳立在青幽暗界。此處有別于以往接觸的森林,分明是樹,表皮卻泛著過真的栩栩光華,凝目望去,樹好像真會發出呼喚,令人不寒而栗。朦朧流霧間,可望見彼方出現青光,那是樹,一棵大樹,枝上點亮火光,是青慘的狐火……

小夜……!

聽見呼喚,小夜如夢乍醒,睜開了雙眼。

神情緊張的大朗正俯視她。蹲伏在地的小夜緩緩起身,土壤氣息傳來,陽光在她手背上躍舞。

睜眼一看,遠方是剛見過的大樹,但樹身萎縮一圈。當然沒有狐火。

“……剛才,”

小夜喃喃說道。

“我看到一種景象……”

大朗伸出大掌按著她肩膀,似想表示安撫。小夜感到那手微微發顫,于是仰頭望著他。

“我真嚇一跳……剛聽到尖叫,你就馬上消失在‘間界’。”

“我到過‘間界’?”

狐火飄忽的樹……那里正是“間界”……

小夜茫然拭著額上的淋漓冷汗,仔細端詳掌心和手指。

連自己都不曉得曾有這段記憶,手指卻知道。她彷佛透視到自己體內漫擴的無底深沼。

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安漸趨平靜後,慢慢地,不可思議的念頭浮現于心。

(那聲音……)

一定是娘的聲音。

我的確和娘相依為命,這段過去依然記憶猶新……想到此,一股難以言喻的炙熱從胸口湧上喉間。

小夜妙手掩面,一時凝然不動。

鈴猶豫地伸手,抱住蹲在地上的少女雙肩。

大朗站在“暗戶”的消失地點,環顯著四周。

(……沒有留下任何“暗戶”的痕跡。)

大朗緩緩回頭望著小夜。或許封印已解,小夜的能力比以前更強,何況花乃透過舞蹈動作,已將技巧傳給女兒……

神情嚴肅的大朗陷入沉思,一時無言凝視著小夜。

四月夜訪客

朧月映照下,有位身形矮小的武士在四名騎馬武士護送下進入梅枝邸。一行人在門前下馬,門房矢多安頓坐騎後,引領隨侍的武士們前往候傳房間。

大朗則在正面屏風前迎接這位武士。

“恭迎大駕光臨……您不需特地親臨寒舍,只需吩咐一聲,在下必會進城求見。”

大朗俯首恭謹說道,矮小武士搖著頭說:“我有急事必須盡快見你,城里有敵國奸細潛伏,因此不便明說,倉促來訪,打擾了。”

“不敢當,請移步主屋。”

大朗領路前往回廊,此時聽見啪達啪達聲響起,原來一太從房間跑出來。一瞼驚慌的小夜緊追在後。

“一太!不能去鬧客人……!”

當鈴吩咐掌廚老婦准備待客晚膳時。一太就交給小夜照顧,但這調皮鬼敏捷就像小狗,機靈掙脫她的臂彎,一溜煙跑出房外。

總算在回廊追上一太,小夜抱起他,端坐在廊板上低頭致歉,請客人原諒失禮。

“沒什麼,別在意……這是鈴的小孩?長這麼大了,讓我瞧瞧他的臉。”

武士和悅地說道,彎下身來。

小夜放心抬起頭,扶著一太站好,讓他面對這位高尚的武士。

“好個皮小子,照顧起來很費神啊。”

武士微笑望著小夜,忽然面露嚴肅之色。

他不敢置信地盯住小夜,微微愕然張口。

“是花乃……?”

聽見武士內心掠過的“意念”,小夜驚異地回視對方。

花乃正是母親的名宇,這位武士竟然認識家母……!

“春望大人……”

大朗有所顧慮似地蹙起眉心,提醒著武士,武士猛然回神,回首望著他。

春望留意到大朗的眼神,于是點點頭,起身隨之而去,臨走時,又瞥了小夜一眼。

那位走向敞廳的武士背影上,飄來交錯著驚愕、混亂、悲哀,以及後悔的“意念”。小夜凍僵般緊繃面孔,目送他離去。

“……大朗,她就是小夜?”

春望踏入敞廳,迫不及待地問道,大朗點點頭,等春望在上位落座後,方才坐于下位,開口說:“是的,正是小夜。”

“我不知道她還活著,當真以為花乃母女同時殉難。”

“請您見諒。恕在下沒有告知實情。”

春望聽完板起面孔,正欲開口時,大朗先說道:“在下如此行事,並非對您懷有不滿,至于花乃所為,完全是出于她的意願,在下對主公絕無任何怨尤。只不過,那個幼女僥幸逃過一劫,在下希望能守護她。”

春望伏下眼,大朗見狀又說:“奪走花乃性命的敵人,是一名可怕的術士,絕對不能讓他知道小夜還活著。”

春望的眼神浮現強烈動搖。

“……沒想到,你竟連我也隱瞞……”

大朗深深俯首。

“真是罪該萬死。還請您體察,在下以守護兩個孩子為前提,他們都是花乃以生命換取而來。

以在下當時的法力,連稍微封住花乃被‘葉陰’殺害的記憶,都顯得力不從心,萬一那名術士知道小夜還活著,將得知小春丸少爺尚在人世,在下不能冒任何風險。”

春望霎時抬眼,然後,定定注視著大朗。

“今天,我正為此事而來。”

大朗勃然變色。

“那人發現小春丸少爺了?”

“紙包不住火的。”

春望說著,娓娓道出大公居城的詳情始末。

“幾天內,我必須致書給大公秉明原委,等大公返信答應舉行後繼者的認明儀式後,我立刻帶小春丸前往晉見。”

大朗表情嚴峻,一語未發。

“我明白這對小春丸的性命是一大賭注,但若不如此,恐怕再也沒機會行動了。你應該了解我的苦衷吧。這不僅是我族繼承領地的唯一希望,更是小春丸人生的最後機會啊。”

大朗凝視主公半晌,這才點點頭。

“……的確,安望少爺辭世時,在下推想您會作此決定。遲早要面臨的抉擇……如今,可說是時機純熟。”

春望神情嚴峻地點頭。

“今後半個月是勝負關鍵,不只是犧牲者的遺願,還有在館邸幽禁長達十年約小春丸,他的一叨全睹在這場對決上。你該了解我為何來訪,就是希望你像令尊守護小春丸一樣,行使異國法術來保護他。”

大朗眼中浮現苦惱之色,長長沉默後,他終于開口:“家父病逝時,在下技法尚未純熟,雖從家父遺留的書籍學習技法,或向分散諸國的同伴請益,但功力遠遠不及那名術士。”

大朗痛切地繼續說:“何況,‘禦祁’原本是守護術。”

“……它的效用,是防護藏匿小春丸的森蔭邸?”

“是的,這種法術幾乎沒有攻擊力。”

春望凝視著一臉沉痛的大朗,說:“大朗,我沒有要你攻擊,是希望你保護小春丸。”

大朗舉目望著領主。

“守護術的最佳功效就是隱藏,只要不讓對方察覺其存在,就利于防守。正因為如此,才能在方式欠妥之下,一直保護小春丸少爺到現在。可是想要守護泄露身分的少爺,必須具備攻擊力。在下恐怕不是那名術士的對手。”

大朗面色蒼白地說:“您就不能向大公秉明實情,求助于他的術士嗎?”

春望搖搖頭。

“不行……在大公眼里,我不過是小領主,將術士借用于我,屆時守護他的力量自然削弱,大公不會甘冒此險。”

“湯來盛惟的術士法力太高強,難道不會對大公構成威脅?”

春望嘴角浮現苦笑。

“確實是威脅……所幸如此,盛惟不敢派術士來殺我這名領主,因為咒殺大公認定的領主就視同謀反,湯來盛惟將被大公的術士所咒殺。

但進一步想,大公不會單方支持我族,因為一旦如此,大公等于打破對所有領主一視同仁的原則,他的威信將受動搖。大公若承認小春丸是我的後繼者,盛惟就不敢太囂張。不過,大朗,別指望大公直接給予協助。我們必須自求多福。”

春望說著,定定注視大朗。

“你的力量……真的無法致勝?”

大朗眉心緊蹙。

“……恐怕是的。”

春望面無血色,蒼白的臉孔流露決心說:“那麼,我只問你一件事,我和小春丸已走投無路。你還願意舍命相隨嗎?”

大朗深吸了口氣,閉目片刻。

千頭萬緒——多少繽紛點綴的回憶奔過胸臆。

不久,他張開眼。

“……在下早巳踏上這條不歸路。”

結束商量今後的事宜,春望動身時,已是明月高懸的時刻。

不知春望作何感受,至此他未曾提起小夜。

大朗奉勸領主在梅枝邸暫歇一宿,春望搖首拒絕,執燃火炬返回城內。

心情沉重的大朗回到起居室,鈴正陪伴呼呼熟睡的一太,聽見動靜就一驚抬頭。

“哥哥……”

大朗向她間道:“小夜呢?”

“……唉呀,說起她啊,剛才跟我說想出去一下就沒回來,我以為她去如廁呢。”

大朗板起臉來。

“你怎麼了?”

“……小夜的‘心耳’比我想的更強。恐怕聽到春望大人的‘意念’,當時她臉色一變。”

“真的?你是指小夜聽見交談?我覺得不可能。她一直在房里呢,就算‘心耳’再強,此處也聽不到敞廳的交談,她臉色若有不對,我早就發覺了。”

“不,進敞廳後,我特別留心謹慎。但不是那時候,而是在進敞廳之前。小夜去追一太,正巧遇到春望大人,那時領主看到她,想起花乃……”

大朗話說一半住口。他聽見回廊傳來腳步聲。

低頭走進起居室的小夜,周身彌漫著濕冶夜息。

“……小夜,你去哪里了?”

鈴故作開朗地問道,少女的蒼容擠出一絲笑容。

“去茅廁。我有點不舒服……”

鈴起身抱住小夜肩頭,少女的衣裳沁著寒意。

“我去煮藥湯,你在這里坐著等一會兒。”

鈴說完前往廚房。

少女怔怔杵在原地,仰望著大朗。

“小夜……”

少女阻止他講下去,迅速說:“大朗,這段期間謝謝你關照……我想回家,田里沒人照料,心里很惦念家園。”

大朗仔細凝視著她。

小夜臉龐瘦了一圈,唯有圓眸大而明顯。

難道她聽見春望的“意念”?還是另有其因?他感覺小夜心緒紊亂,而且充滿畏懼。

就算追問她,也不肯明說吧。這女孩宛如小獸,畏怯時甯可躲入巢穴,拒絕仰靠他力,只想自求保護。

(……這樣也好。)

大朗心中尋思著,今後他必須踏上搏命之途,鈴母子在邸內安全無虞,因此曾考慮留小夜住在梅枝邸。但他繼而一想,敵方尚未發現小夜,與其留在此,不如重返村郊生活更幸福。

讓她回去吧——大朗如此思忖。

時至今日,大朗告訴小夜有關生母的事情,希望說服她與自己等人一同生活。

小夜擁有珍貴才能,這是大朗兄妹所欠缺的。只需傳授基本之術,大朗盼她日後成為青出于藍的術士,為守護領國而發揮長才。

然而,命運已無暇培育她。春望所下的賭注,半個月後將立見分曉。

既然如此,留小夜在邸內反而更危險,只要與大朗等人有瓜葛,敵國術士恐怕會尋跡發現小夜——這個能修補“暗戶”、承襲術士血脈的女孩。

如此一來,小夜絕對難逃魔掌。

讓她回去吧。回歸原來的生活,相信對她更好。

“我明白,明天早上再借云陰給你騎吧。”

大朗靜靜說道。



皎月映照路徑,策馬奔馳的春望對周圍景色視而不見。

在他眼底,不斷地、不斷地浮現小夜的身影。

想到她還在人世,春望感到欣喜若狂。至今她居住何處?過什麼樣的日子?生活是否一切安泰?

(那女孩,居然如此像花乃……)

春望想起初遇花乃的情景,霎時百感交集。

花乃的父親那柁是侍奉雅望的術上。他個性木訥,身形高瘦,有雙淡得出奇的眼瞳。那柁帶女兒來見春望,當時春望大約十二歲,與花乃年紀相仿。

春望之父雅望充滿野心,他希望花乃繼承那柁成為術士,以便侍奉自己的兒子,于是讓兩個年齡尚幼的孩子相見,過起親如手足的生活。

花乃是溫柔文靜的女孩,春望想起她曾在自己面前跳舞,那是她向亡母學習的舞蹈。年齡漸長後,花乃了解許多真相……終于,她對咒術感到深惡痛絕。

如今想來,春望認為那柁並沒有逼女兒成為術士。那柁這個人,總是處事淡然,從不讓人猜透心思,因此這只是春望漠然如此認為,然而推測未必有誤。

比方說,引薦大朗之父高朗給雅望的正是那柁。高朗是來自海外的異民,雅望多少心存疑慮,那柁居然找高朗協助施行咒術,讓高朗獲取領主的信賴。莫非是因為那柁舍不得女兒繼承術士的重任,才出此策……?

雅望逝去後,不久那柁也撒手人寰。

春望失去守護者,花乃不忍對他坐視不管。情非得已下,她成了術士,留在他身邊。當時春望已娶正室,花乃卻是他無可取代的伴侶。春望與花乃迫于身世無奈,不得不在詛咒的恐懼中求生存,兩人朝夕相伴之下,心靈緊緊契合。

然而春望百般央求,花乃就是堅持不使用父親操縱魔使的咒術。

當親眾慘遭敵國的靈狐殺害時,春望譴責花乃的不是。

(……我對她太絕情了。)

想起當日情景,事隔多年,依然令他心痛如絞。

春望了解她的心意。花乃對萬物……人、獸、蟲、草皆一視同仁,不堪忍受為守己而傷他者。

因此,花乃只能盡其所能守護他,甯願犧牲自我……

春望前額貼著馬鬃,咬牙切齒。

(花乃……)

多年前痛失摯愛,昔日的容顏與小夜重疊。

他十分了解大朗隱瞞的心情,萬一敵方查知實情,小夜將性命難保。

(大朗,多虧你了!)

正尋思時,他腦海忽然浮現另一個念頭——既然那女孩有花乃一樣的力量,不就可以當術士了?

春望表情扭曲,微一搖頭,仿佛窺見自己心底的可怕欲望。

(……成為術士,她將步上母親的後塵。)

然而,春望必須有最優先考慮的使命,那就是守護我族、豐饒領地。他懷著淒絕的痛苦,任快馬馳騁。

就在眺見城內望樓時,春望思忖著——讓那女孩卷入實在罪過……不過,時機尚早。

五焚田

清爽的春風四透屋內,小夜到田地巡視,原本的生活感覺又在體內複蘇。

只要忙碌耕作,終有一天能忘記在梅枝邸的見聞,就像從未發生事端般恢複常軌。

是的,反正沒得清閑。必須趕快焚田、燒枯草、翻上混埋草灰、撒菜種,還得用少許殘線織布,想糊口就必須掙錢……。

所幸大朗兄妹贈送大量谷米。小夜將野外摘采的青菜切細後,拌在晶瑩白飯中做了豐盛的菜飯,吃起來,仿佛春天香氣盈滿身。

只是獨眺爐火時,空悵襲上了心頭。

恢複孤身,不再是奶奶死時那種噬骨的寂寞,而是痛心之余的悵然若失,辛勤勞動,痛楚也不會消失……做任何事都意猶未盡——所得非所求的感覺,縈繞下去。

某天,日曖風和,小夜留心著火勢延燒,一個人焚起小田圃。

升煙緩緩流去,在焚田香氣的包覆中,小夜目光追隨悠悠淡去的煙縷。

燒完枯草、翻好土,該要播種了。

翻攪不見枯草殘影的田圃,驀然冒出黑色新壤,田魂仿佛再度蘇醒。小夜想起新土的氣息,內心頓時一片踏實。

沒燒除糾結蔓草,田圃就不會起死回生。

小夜也一樣,不拋舍內心紛紛雜緒,陰霾只會永滯難消。

春望來訪的那晚,小夜說了謊,當時她沒去茅廁,而是躲在大朗邸內的梅林中,目送春望乘馬離去。

她多少期待春望是否仍在思索母親的事,因此藏身梅樹下。

然而,那人傳來的“意念”深深沖擊她……讓她驚恐到極點。

鞍轡叮叮細響的駿馬從面前走過,那名武士背影飄來的——竟然是詛咒、靈狐、死亡預感、恐懼、覺悟——好多好多這類字眼糾結交絡著,意念充滿了晦暗。

她不寒而栗,正想關閉“心耳”的瞬間,忽然有個名字浮現在春望心中,一閃即逝。

小春丸——這名字,不知為何,與花乃……母親的名字糾纏一起。連小夜的名字也……

凝望著武士漸遠漸杳的身影,少女一時僵在原地。

些微感應到的端倪,令她驚悚莫名。

刹那間……她沖動想逃走,這里盡是無垠的恐怖黑暗,最好別知道任何事。總之她想回家,想回到坑爐畔,裹在自己被里睡覺……

流煙如縷,散向春日淺青的天際。

暖洋洋的目光曬在臉龐,小鳥啼唱聲此起彼落,明快消失在蒼穹。

小夜使勁吸口氣。燒煙味隨風散去後,春風飄含著嫩芽香。原本恐懼得不顧一切逃回家的那顆緊緊凝縮的心,總算放松、沉靜下來。

終于能獨自慢慢思考,實在太好了。所幸如此,宛在池中投石,漫起紛泥後變得暢然泠澈一般,小夜的心也愈見清澄。

迄今未知的過去確實存在,自己就在其盡頭。

縱使充滿恐怖色彩,那就是自己切身接觸的過去,不同于被封印成記憶空白的過往。無論好壞,讓她感受到某種情境活生生纏繞著自己。

小夜啪啪雙掌一拍,仰望著天空。

(為何春望大人會想我和母親,還有小春丸?去問問大朗原因好了。)

母親、小春丸,還有自己。若能了解、克服這段過去,心境必然像新壤再度蘇活,暗夜迷途的膽怯將隨之消失,或許可以找到今後前進的目標。

明早走去梅枝邸吧,路程雖遠,黎明出發的話,一定能趕在日暮前抵達。

漸細的煙縷流向夜名森林。

小春丸該十五歲了——他長成什麼樣的年輕武士呢?

倘若能見面談天說地,多教人開心啊,可是如今小夜知道,這只是幻想。好懷念在板牆的腐洞里鑽進鑽出,一起玩耍的日子,當時膽量真大,這就是所謂的初生之犢不畏虎吧。

真不可思議,在此機緣下,我和小春丸相遇……

究竟小春丸和自己有何淵源?若是宿緣匪淺,無畏無懼地前進,終有重逢之時。

宛如飛向碧天的小鳥,心情變得好開朗。

溫煦春陽下,小夜眯眼微笑了。



匆促播種完畢,小夜在翌晨天色未明中,只帶握飯團和水筒離開家門。

既然單獨前往,與其選擇那日騎云陰的路徑,甯可沿街行走更安心。大朗曾在那座神秘倉庫里指出小夜家和自宅位置,當時她發現日野邊道正通過梅枝邸附日野邊道是通往春望居城的大道,行人過往頻繁,女孩子白天獨行也不會遇上危險。

今天依舊是晴朗好日,小夜雀躍地走下山路,在和暖陽光中走向山棱道。正乍前,已來到日野遜道。

踏入街道,居然眾集一大批人,小夜好驚訝,又不是市集日,怎麼會有人潮呢?民眾正夾道等待來人。

“……喔,來啰!來了、來了……!”

聽見有人高喊,喧嚷變得更沸揚。

小夜急忙鑽過一群婦女的臂膀下來到路前。只聽見馬蹄聲漸響,從道路彼端出現一列武士騎隊,鞍轡在陽光下耀目生輝,正朝此處前進。

“哪一位是少主啊?”

後方傳來婦女的詢問聲。

“不曉得。”

“等一下嘛,反正走近點就知道了,不是十五歲的年輕武士嗎?”

“說來怪嚇人的,居然躲藏十年,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聽到此話,小夜胸中一陣悶苦。

(該不會就是……)

領頭武士高舉的旗幟上家徽清晰可見,絕對沒錯,正是有路春望侯的旗徽。既然來自夜名山的方向,大概是從森蔭邸來的吧。

隊伍要去何處?前方就是春望大人居城的城下町(※以領主居城為中心發展的街鎮),他們即將進城嗎?

領頭的武士騎馬揚塵而過,隊伍在小夜眼前陸續經過。

她驚鴻一瞥,望見武士們簇擁一個騎白駿馬的少年,春光浮顯他的蒼容,高貴面龐上的眉眼烏黑而堅毅,正是小夜印象中的容貌。

“小春丸……!”小夜忍不住喚道。

護衛武士紛紛皺眉俯看她,策馬前去。

她與小春丸目光相遇。少年注意到她,眼中只冷光一閃,就像看見路旁小枝般輕輕逸開視線。

僵冷從後頸擴散到後腦杓。小夜凍住似的,凝望從眼前離去的少年背影。

她不敢相信對視那瞬間的感應,當場屏息愣住。

(……那不是小春丸。)

小夜打個哆嗦。

時過三載,少年的五官仍清楚殘留小春丸的昔貌。外表上,他依舊明朗活潑,然而小夜感到在他內心……充滿陰沉、乖戾,簡直令人作嘔。當她接觸到毛骨悚然、令人起雞皮疙瘩的扭曲感應時,驟然間,腦海深處傳來蟲翅的翕響。

當她近乎屏息、佇立原地時,有張熟悉的面孔從眼前經過。

那正是大朗,他騎著疾風前進。

大朗留意到小夜,不禁愕然睜大眼,立刻透過“心聲”給她一喝。

(……天啊,小夜,在這里做什麼!別跟我們沾上邊!快離開!)

大朗留下嚴厲的警告意念,在騎馬隊伍的推進下通過離去。

小夜沖動想追去,向前跨兩步,繼而又想追不上,只好作罷。

就在此時,有個意念輕柔撫過她的眉間。

隊尾正經過街道,最後一批騎馬的少年隨從中,有人在注視她。那是一名眉目神爽的少年,細長秀目望著她,淡瞳浮現了訝色,他似想訴說什麼,唇端泛起一抹依戀,就此通過離去。

他是誰……這個少年,曾有一面之緣。

為何他會牽掛地注視我……?

熙攘人群的推浪中,小夜一凜仰起臉,目光追隨少年已遠的背影。

想起來了!他正是去年除夕遇上盜賊時,救我脫困的那個少年。

究竟是何許人物?想向我傳達什麼消息?他的“意念”似有霞幕相隔,完全感應不到。

小夜彷佛作了場奇妙的白日夢,怔怔目送隊伍遠去。

六乳姐弟

抵達梅枝邸時,已是暮晚時分,曾幾何時落起雨,小夜沾了一身濕。

與初訪時一樣,是由銅鈴大眼的矢多出來迎接,鈴聽見動靜,不待矢多通報就驚訝地飛奔出來。

步行一整天的小夜疲憊不堪,但想說的、想問的全堵在喉間,令她心煩意亂。

鈴說:“先休息一下再談吧。”便沏來香茶,厚墩墩的茶碗暖和透冷的手心,茗香讓少女自體內獲得舒展。

小夜啜著茶,將事情娓娓道來。

鈴邊哄從膝頭直往上爬的一太,邊默默聆聽敘述,在聽到白天那列隊伍、尤其少女開始談起小春丸時,她不禁臉色一變。

“小夜,你認識小春丸少爺?”

“這個啊,其實是很久以前,當我還小時曾遇見他……”

聽到兩人曾在森蔭邸偷偷玩耍時,鈴的面容漸轉蒼白。

“竟然有這種事……你們居然從牆上的破洞溜到外面?這下可慘了。”

鈴喃喃說道,壓抑著語氣。

“怎麼會呢?”

鈴並不回答,只凝視小夜問道:“你說今天跟你對視的小春丸少爺感覺很恐怖,是不是?請再說明一次,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這個……”

小夜蹙起眉心,要說明人的“意念”,實在很不容易。

“該怎麼說呢……就是讓我感覺毛骨悚然,以前的小春丸是活潑開朗又善解人意的男孩喔,可是今天相遇時,他外表沒變,但內心……變得很陰沉、很乖張,而且,我還聽到一種奇妙聲音。”

“真的?是什麼樣的聲音?”

“就像蟲在振翅般的低吟。”

回想那瞬間,小夜不禁毛骨悚然。她摩挲著上臂,望著一臉鐵青的鈴。

鈴回望著少女,視線卻穿透她投向別處。

“你怎麼了?”

小夜喚問道,鈴眨了眨眼。

“……該怎麼辦才好呢。”

鈴喃喃自語,輕撫著嘴角。

或許鈴心中有什麼秘密,正猶豫是否該講出來吧。小夜像是輕推開她的心扉,說:“鈴姐,告訴我吧。”

鈴凝視眼前的纖細女孩。

小夜眼神中浮現的,已不是至今只想逃避的迷惘,而是在猶疑中邁進的光芒。

看在眼里的鈴心意已決,必須盡快將小夜所說的消息傳達給大朗才行,可是想到一太,她不能親自去找兄長。

如今能做的唯有一件事,就是將實情全部告訴小夜,只有藉助她的力量。

(……所謂緣分,就是如此?)

從孩提時代,鈴就崇拜小夜的母親,那位穩重、溫柔的花乃……

“我沒辦法像哥哥一樣,將往事說清楚……”

鈴說著,想揮去迷惘般發出短歎,然後直視著小夜。

“我想你該知道小春丸少爺是有路春望侯的兒子,他就是十年前溺死在河里的次公子。”

鈴說到此,煩躁地一咋舌:“啊,受不了!哥哥來說明一定更清楚嘛!我講得沒有頭緒,漏東漏西的,因為當時我還小啊,大人有什麼行動,也不會告訴我……我知道的事情,都是後來哥哥談起的。”

小夜鼓勵她說:“沒關系,你講知道的事就好了,告訴我吧。”

“好……好吧。”

鈴撥起散落的發絲。

“哥哥上次應該告訴過你,就是有關湯來盛惟怨恨春望大人的事……”

“有啊,他說是若櫻野引發仇恨。”

“不單是如此,總之湯來族不斷詛咒有路族,還打開‘暗戶’,送靈狐到春名國來殺害忠臣……領主的尊父雅望大人害怕長子遭到殺害,所以就……”

鈴開始含糊其詞。

“就怎麼樣呢?”

小夜催問道,鈴籲了口氣說:“花乃一定是因此才留在春望大人身邊,她的父親那柁……是雅望大人的術士。”

小夜駭然睜大雙眼,鈴連忙說:“那柁是術士,但他並不可怕,你的祖父個性很沉默呢。”

老實說,鈴在幼時印象中,覺得淡眼瞳的那柁很可怕,但她沒有表示,只匆匆繼續說:“對了,花乃長得很美,個性開朗又堅強,和她在一起很愉快,你不是有‘心耳’嗎?花乃也有這種能力喔。我不知道你的雙親是怎麼邂逅的,如果令尊和那柁有交情,他可能是在有路城里與花乃相識。”

小夜悄聲問道:“家母曾在……城里?”

“是的,她是春望大人的侍女,從小住在城里,還當過小春丸少爺的乳母。”

鈴的眼中暗影飄搖。

“你和小春丸少爺同時受哺育,所以你們是乳姐弟。”

無限感慨湧上心頭,小夜伏下雙眼。

眼底浮現那年秋夜,小春丸在竹燈微火下玩耍時的笑容。同時受乳的兩個孩子偶然相遇,在不知情下,就像姐弟玩在一起,這是多奇妙的緣分啊……

小夜正思忖時,忽然發覺一事。

(既然都由娘哺乳,那就是說,當時我已出生了。)

小夜仰起臉凝視著鈴。

“那麼,我也住在城里嗎?那時,娘……是成親後才生下我吧?家父呢……?”

為何至今腦海中從來不曾浮現父親的印象?完全沒想過父親,才教人匪夷所思。

鈴的目光游移不定。

“你當時確實出生了,很抱歉,我對令尊一無所知,當你出生時,我也才六歲。”

“那麼,他是在我出生後才去世嗎?”

鈴搖搖頭。

“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鈴姐!”

小夜抓住她的手。

“為什麼不肯告訴我?為什麼……?”

鈴固執搖搖頭,不耐煩地怒道:“不知道啦!我不是說當時才六歲嗎?”

忽然聽見母親怒嚷,一太嚇得哭起來。鈴顫抖著伸手抱起兒子,乖喔乖喔,抱緊他又哄又勸。

“……關于一太的父親,”

鈴忽然低聲說:“哥哥從來沒有過問。他在等我說明。”

鈴避看小夜,說:“我知道遲早要講,但不是現在……人不是難免會有苦衷嗎?”

鈴噙淚的眼中浮現堅決光芒,她望著小夜。

“令尊的事,哥哥並沒有告訴我。你去問他吧。”

小夜咬緊牙關,半晌盯視著對方。

熊燃的怒火,在注視鈴的雙眼時,一絲絲平息了下來。

她感受到鈴的體貼,如此反而令人不安,鈴一定認為小夜最好別知道生父是誰……

小夜終于深吸口氣,點了點頭。

(總有一天會真相大白。)

成長至今,她對雙親一無所知,如今知道父親是誰,又能改變什麼?

“我明白了,我會去詢問大朗的。”

小夜說道,鈴顯得如釋重負。

鈴低頭撫摸一太的頭發,片刻後才開口:“我不認識令尊,但知道花乃為何被殺。”

小夜雙手使勁按緊膝頭。

“花乃總覺得小春丸少爺身邊不對勁,敵國的術士十分可怕,她知道自己絕非對手,很擔心少爺日後會慘遭咒殺。小春丸少爺的哥哥是領主後繼者,他已經是懂事的年紀,除了隨身攜帶那柁制作的護身符,武技方面也大有精進。可是,守護還年幼的小春丸少爺並非易事,于是花乃與春望大人和哥哥商量後,采取了非常手段。”

一太在母親膝上待得不耐煩,扭來扭去,鈴抱起他輕搖著說:“方法就是……謊稱小春丸少爺落河溺斃,暗中助他逃離後,隱居在館邸中生活,那里有哥哥布下的‘禦祁’術保護。花乃和哥哥也擔心你的安危,敵人不會放過術士後裔的女孩,所以當哥哥協助小春丸少爺逃走時,花乃也抱著你另覓逃路。可是,敵國術士沒有輕易受騙,覺得花乃很可疑,就派‘葉陰’尾隨在後。”

鈴語調略顯澀啞。

“花乃在逃亡時為你罩上頭巾,或許想偽裝成帶少爺潛逃……也有可能是她早有覺悟對方會起疑,因此決定逃亡。直到現在,真相依然不明,後來的事……你是知道的。”

小夜雙手掩面,那夜的記憶片段在腦中盤旋著,血腥味、男子的臉孔……

在她心中泛起的並非憎恨,而是不解。

“為什麼會這樣……?”

小夜蹙眉望著她。

“鈴姐,你知道他們為何要趕盡殺絕?”

鈴搖搖頭。

“……我也不僅那些家伙的心態,竟能忍心咒殺素不相識的人。”

七悲雨

浙瀝瀝……細雨聲傳來,時而潛入馬廄的風捎來雨息。

“遠太,麻煩幫我照顧馬好嗎?等會我去偷拿握飯團給你。”

侍僮重太合掌拜托道,名叫遠太的少年默默點頭答應。

“那就麻煩你啰!”

話說完,重太拋下工作,匆匆奔向雨中。

重太近來沉迷賭博,總是賠光本錢才回來,遠太(就是野火)知道又得聽他訴苦,不過賣個人情給重太,有時自己抽身外出,他便不會向管理者告密,化身遠太的野火反而為此慶幸。

栗毛馬的背脊,只需拿稻草束緩緩摩挲一番,馬兒就會歡喜發出鼻嘶。

第一次變成侍僮接近馬時,真是狀況頻出。馬是聰穎敏感的動物,即使野火改變外貌,它們並不像人類輕易上當,立刻嗅出靈狐的氣味,于是瞪起白眼,高高舉起前蹄想踹走他。

靈狐輕易就可以化身為人,凡見過野火眼瞳的人,全深信他長久以來都在馬廄工作,而獵犬和馬,卻是不易蒙騙的危險對象。

照料馬匹對侍僮來說是家常便飯,無法親近牲口就會露出破綻。

野火簡直束手無策。

就在想盡辦法掩飾身分,暫且接手其他工作時,怪事突然發生了。當野火去汲水,擔著木桶走在路上時,經過他身旁的馬匹竟沒發出鳴嘶。

等馬通過後,野火猛然驚覺……他明白馬兒為何不怕自己了。

當時,野火有某種奇妙體驗,就是時而忽然產生錯覺,相信自己打從出生就是“人”。

剛變成人類時,地面一下子拉好遠,令他十分害怕。靠雙腳行走,身體搖搖擺擺感覺很怪,手腳長長活像蜘蛛,皮膚光溜溜的還真討厭。

豈料兩、三日下來,野火自然適應這種形貌。

不僅是身體感覺,靈狐原本擅長讀心術,言笑會意之間,心思愈來愈接近人類。

野火忘記自己是靈狐。這一點,讓馬不再懼怕他。

他領悟到變成遠太時,最好忘記自己是靈狐。

然而化身人貌太久,身體又會漸感不適,像是提醒別忘記這僅是一種偽裝。

那麼,變回靈狐不就輕松多了?妙的是又非如此,恢複狐狸後,這回又太貼近地面,泥土味沖鼻,感覺身體好渺小。

(……我不是野火,也不是遠太。)

有一天,他忽然思忖。

(我是“靈狐遠太”……既非人、亦非狐。)

野火輕撫著愛駒的馬鬃。

不易掩緊的陋門在風中喀達喀達作響,野火茫然眺望那扇門,再度想起白天遇見小夜的情景。

(她為何在那里?)

那女孩一定發覺小春丸被下咒了。

想起她擔憂凝望隊伍的神情,不安在野火胸中起伏。

上次尾隨小夜時,曾發現座落在梅林間的宅邸,屋主原來是來自異邦的守護者,名字好像叫大朗,由他負責守護小春丸。小夜發現小春丸被下咒,可能會去告訴那個人。

萬一小夜進城去見那名守護者——屆時,必須殺死她……

野火緊閉上眼,卻聽見遠方響起“呼喚”。

馬耳輕顫一下,他感到馬在緊張中緊繃軀體。

“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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