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野火與小夜
一女靈狐
春望居城的後門前,有兩名蓄落腮胡的護衛站崗,長相十分凶煞。
小夜擔心上前詢問時,對方會說:“這家伙很可疑!”而把她抓起來,不過怕歸怕,她仍照鈴的叮嚀說是送香料給竹稚,門前護衛聽了打開香料罐檢查,輕易讓她通過了。
(……天啊!)
從後門踏入城內,小夜不禁停下腳步。
城牆內的桃花苞方在舒辦,花畔行人來往如潮。有肩挑兩桶魚的魚販,有坐在花紋草蓆上的老嫗,正向城里打雜的婦女賣漆碗。
此處熱鬧非凡,如同市集一般。
小夜將捆在背後的行囊往上一背,繼續向前走。鈴說有個叫竹稚的婦人在內城廚房工作,小夜不知道地點,心想反正廚房有冒炊煙,總會找得到,就先朝遠方的內城白牆走去。
進入環繞主城的內城小通門,周圍忽然一片寂靜;穿越小門時,仿佛潛入水深處,耳底鼻內頓時塞住。來到陽光下,只聽噗的一響,悶塞感完全消失。
(啊,這是……)
小夜回首望著小通門。果真如鈴所說,門旁牆上貼有符咒,上面書寫漆黑鮮明的異國文字,正是大朗寫的“護符”。
想到大朗在城內,小夜心下一寬。
花香飄含煙味,她循氣味走去,只見黃連翹花盛開之處,正是廚房後門口。
有兩名婦女在倚牆閑談。小夜走近前,她們驚訝望著少女。
“我想找竹稚姨。”
小夜說道,一個結實微胖的婦人揚起眉梢。
“我就是竹稚,你是誰?”
竹稚問道,她望著小夜,露出努力回想卻毫無印象的眼神。
“您好,我叫小夜,是大朗和鈴的朋友。”
少女剛說完,竹稚睜大眼睛。
“啊……原來是你。”
竹稚說著抓住小夜手肘,對交談的婦女說:“失陪,改天再聊。”
竹稚道聲歉,感覺不像在談正事,婦女也隨意應道:“好啊,再會。”
那名婦女揮揮手便離去。
竹稚拉著小夜手臂,招呼她進廚房後門,帶往上間隔壁的小房間。這房間充斥著煙熏菜味,擺置相當整然有序,地上鋪著草蓆。
婦人示意小夜坐在圓草墊上,環顧屋外確認無人後,方才坐在少女面前。
“你叫小夜……該不會是花乃的女兒?”
竹稚急切問道,小夜簡短說明原委,婦人邊聽邊頻頻點頭。
據鈴所說,竹稚是其母的遠親,自幼爹娘雙亡,因此交由鈴的雙親撫養。他們對這女孩視如己出,竹稚與鈴一家同住到十二歲為止。
竹稚喜愛廚藝,十二歲到城內廚房當差,工作至今,聽說已和城里的花匠成親,目前尚無兒女。
鈴告訴小夜,想見大朗就先去找竹稚,並請她帶路。
“你真像花乃啊!哦,都長這麼大了……”
看來如此下去,竹稚可能會間個沒完沒了,小夜連忙表明來意。
“其實我有急事想見大朗,可以請您帶我去找他嗎?我必須向他說明有關小春丸少爺的事。”
竹稚驚訝地眨眼,面色顯得凝重。
“唉呀,真不巧,大朗大清早就去青李宿了。聽說領主帶領小春丸少爺前往大公居城,中途將借宿旅店,大朗必須先到店里布下守護術。”
“……從這里去青李宿有多遠呢?”
“這個嘛,騎馬需要一天日程,就算立刻出發,天黑前沒辦法抵達喔。”
(糟糕……怎麼辦呢?)
竹稚見少女一臉無助,就問道:“你有什麼急事嗎?”
小夜將曾向鈴提起的事情,告訴這名婦人。
當她說起兒時曾和小春丸從館邸樹籬的破洞鑽到外面偷玩,竹稚聽了,和鈴同樣露出愁容。
“唉呀,真糟糕……如此一來,苦心布下的守護術也白費了。唉,小孩子難免頑皮,大朗居然百密一疏,真不像是他作為。”
竹稚說完,發出了歎息。
“不過大宅子幾年沒生事端,自然容易掉以輕心,有道是:落雨方知屋漏……但此事非同小可,難怪鈴會大驚失色,可不是鬧著玩呢。總不能派男仆去通報,必須找個了解內情、絕對可靠的人才行。”
竹稚輕摸下巴陷入沉思,過了片刻,抬眼望著小夜。
“沒辦法,你先別慌,只有在此等大朗回來,萬一驚動別人反而不妙,你先借住這里等一陣吧。”
小夜也覺得只好如此。
“好的,那麼拜托您,我會幫忙分擔工作。”
竹椎微微一笑。
“是啊,人手再多也嫌不夠呢。”
接著,她突然正色說:“對了……既然你和花乃一樣有‘心耳’,等大朗回來之前。不妨先試試看。我讓你去侍候晚膳,你在侍候小春丸少爺用膳時,再次確認他是否真有異狀。該不會是你對他有誤解吧?因為啊,我每次去侍候都見到少爺,他都很活潑開朗,根本不像長年被幽禁呢。少爺心中是否真有奇怪的蟲鳴聲,你最好再確認一遞。”
小夜打個哆嗦,頸上掠過寒意。
接觸小春丸那陰沉、乖戾的意念,以及蟲吟般的感應,光憑想像就讓她心底發毛。
可是,好想再見到小春丸,好想見面時……確認是否真的是他。竹稚說他很開朗快活,小夜為此相當在意,以前的小春丸確嘗是如此,或許正如竹稚所言,是自己誤解他了。
小夜點點頭。
“好,請讓我去。”
竹稚在侍女中屬于老資格,深受大家信賴。
她向同伴們介紹小夜,說是遠親暫托女兒向她學習禮儀,因此小夜得以即時加入侍膳行列。
城內入門眾多,形同一處小村里,光是准備高貴武士們的晚膳,就需炊煮可觀的飯量和豐盛菜肴,人手的確不敷所需。
剛踏進廚房,小夜就被整齊排列的大灶,還有熱騰騰的蒸氣給嚇住了。
“你不用去灶旁,頭發沾上煙熏就不能去敞廳侍候,你在那里幫忙整理青菜好了。”
小夜聽從吩咐,在挽高衣袖勤快工作中,原先擔心見到小春丸的緊張感也拋諸腦後。
城里的晚膳時刻比鄉村提早許多。
日影初傾時,小夜得到一襲准備侍膳用的乾淨小袖服,梳妝打理一番。
單人份的禦膳置在漆亮拖盤里,盤上繪著優雅的金箔花紋,里面盛放幾品菜肴羹湯,侍女們盈盈細步穿過回廊。
隨行的小夜心跳加速,若是濺灑湯汁可就不妙。心想不能頗抖,雙手反而更不聽使喚。
小夜吸氣後靜靜吐息,告訴自己要鎮定點、鎮定點。
不久,侍女們來到有精雅紙門環繞的內廳前。
(啊,這香味……)
正是大朗使用的薰香。領頭的侍女道聲請安,打開紙門俊,少女尾隨其他侍女進屋。刹那間,她感到耳中刺痛。這間廳房,恐怕也布下靈力守護的結界吧。
小夜仿效前面的侍女深深行禮,捧著禦膳走向前。
左右各有五名武士端坐,正面內側略高階處,只見春望與小春丸並列而坐。
春望和兒子正輕聲交談,他不經意地抬眼眺望入廳的幾名侍女,不久留意到小夜,愕然睜大了雙眼。
小夜以為春望會有吩咐。但他毫無表示,甚至沒再看她一眼。
(與“葉陰”串通的通敵者防不勝防,千萬不可掉以輕心喔。)
小夜想起鈴的叮嚀,于是伏下眼,盡量別讓自己太醒目。
“……是,父親大人。”
剛變聲的低啞嗓音傳來,讓小夜驀然一驚。是小春丸的聲音,小夜內心狂湃到起悸痛。
就在侍膳完畢退到門旁時,小夜毅然抬起頭,注視著小春丸。
面向春望點頭的小春丸感到視線,便朝少女望去。
這一瞬……小夜清楚“聽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蟲鳴……
(怎麼沒有人察覺呢?多詭異的聲音!難道大家聽不見嗎?)
小春丸微蹙眉頭,似在搜尋記憶。
少女隨即伏下面孔,從門旁細步退到廳外。紙門關上後,她一顆心苦絞得快躍出來,只感到口干舌燥。
她不想再回廳撤收膻具,必須設法向竹稚告知一聲。
小夜在回廊上邊走邊思考時,迎面來一名美貌侍女,手捧著疊整齊的衣服。
擦肩而過的瞬間,小夜愕然回首望著那名侍女。她的眉間感應到女子身上有一股奇妙氣息,連粉妝也掩飾不住。
侍女也同樣一驚回頭注視她。
目光接觸的瞬間,小夜打個寒噤;侍女的妙目中,明顯浮現殺意。
小夜感到恐懼如鯁在喉,她瑟瑟發著抖,慌忙緊追眾人離去,好擔心那名可怕的侍女會追上來,所幸只是虛驚一場。
二小夜遇襲
返回候傳房間,小夜立刻到忙祿下指示的竹稚身旁,喚道:“竹稚姨。”
“什麼事啊?等一下再談……”
話說一半,竹稚見她面色蒼白,語氣一轉間道:“你怎麼了?”
小夜連忙告訴她關于小春丸的情況,以及遇到奇怪侍女的事情。
聽完敘述,竹稚急中生智,隨即往少女額頭一摸,大聲責備說:“這孩子真是的,竟然發高燒呢!身體不適還去侍候,萬一傳染給大人和少爺怎麼辦?絕不許你去收拾膳具,快回我房間歇息一會吧。”
原來在廚房,還是要慎防隔牆有耳啊。小夜為自己一時大意感到羞愧。
竹椎猛推著少女後背催她快去,悄聲說:“我房里有避邪術保護,妖魔不敢入侵,你在房內等我回來。”
小夜點了點頭。
“……不好意思,恕我不能去撤膳。”
她並非作戲,語氣當真抖顫不已。
返回竹稚房間的途中,小夜好怕那名侍女突然現身。
不過小夜沒再遇上可疑人物,平安回到竹稚房里。扣上門閂後,她抱膝蹲在房間角落,發抖稍止,恐懼卻一時難消。
雖說有避邪術防止妖魔入侵,但通敵者潛伏于城內四處,這些人想破門而入,並非難事。
房中幽暗看不清物影,小夜起身摸黑確認燈皿有油後點起火苗。她在微光下環視屋內,尋找可以護身的武器。
實在不願意搜尋別人房間。然而情勢危急,母親遇襲那一幕,在她腦中揮之不去。
終于找到一把小巧鋒利的懷劍(※護身用的短刀),小夜心中向竹稚道歉,將它收在懷里。
想到有劍在身,平添不少勇氣,小夜胸前抱著堅硬的懷劍,在房間角落蹲下。
(都自身難保了,還一頭栽進去……)
小夜出神望著燈影淡搖,如此思忖著。
明明待在家里,日子過得安穩無憂,自己怎麼這麼傻。
(為何娘要那麼做……?)
母親也無力抵抗那名來襲的可怕武士,為何還要受牽連,不惜犧牲自己性命……甚至讓稚弱的女兒深陷危機之中?
小夜怔怔想著。夜暮盡垂,已過了幾個時辰,正尋思該是撤膳和收拾完畢的時刻,突然一陣敲門聲響起。
她愕然起身,門外傳來一個童音:“請問小夜在嗎?”
少女緊握懷劍,走到門邊說:“我就是……有什麼事呢?”
她隔門詢問,那童音又響起:“竹稚姨說喔,她在小柴屋等你,要你跑一趟,聽懂沒?”
小夜一陣困惑,說不定是陷阱,還是不能開門。
“你是誰?”
“我?我是小太……就這樣,沒了。”
只聽見對方嫌麻煩似的說完,劈啪跑遠了。
(怎麼辦……)
竹稚真的如此吩咐嗎?
(再等一會吧。廚房打理完畢,她應該會回房。)
可是在這節骨眼上枯等最吃不消,一刻比一刻難捱,左等右等,就是不見竹稚回來。
如此一來,小夜又為婦人擔心,敵人該不是會想誘出自己,而將竹稚囚禁起來……?
關城門的鍾聲響起,小夜伸手按住門閂。
這麼做好傻。她聽見自己的心聲,仍毅然抽起門閂,迅速溜入黑夜中。
朧月柔照在四方。
她緊握懷劍走向小柴屋。屋子就在廚房後面,路程並不算遠。
為了防范火災,此時原本應該無人的小柴屋門口卻透出昏暗光線,有人正在屋里。
小夜避免直接進屋,悄悄繞到屋旁,從板牆縫隙朝里面窺看。堆高的柴薪遮擋視線,她看不清屋內。再往屋後走幾步,正想從別處洞孔張望時,驀然感到勁風掠過後頸,小夜驚愕回過頭。
*
武士用過晚膳後,忽然想起一事,吩咐在旁待命的侍僮遠太去准備一雙布襪。
這位主人是一位講究儀容的武士,他頗有自知之明,不時注重行頭是否得體。遠太為了讓主人明晨有新布襪可穿,會在夜里就准備妥當,不知何故,武士表示想立刻換穿,似乎有意外出。
“遵命。”
遠太行禮後起身。
來到洗衣將洗淨衣服疊放整齊的房間。室內相當寬敞,三面擺置棚架,堆存疊好的衣服。他走向襪棚拿一雙適合主人的布襪,正要從回廊返回時,迎面走來一名美貌侍女,女子看到他,就停下腳步。
“……你來的正巧。”
玉緒展顏一笑。
迅速環顧四下無人後,她悄悄說:“野火,我找到留下氣味的家伙了,還是黃毛丫頭呢。”
野火心中一凜,凝視著面露喜色的玉緒。
“……在何處發現的?”
“就在這條回廊上遇到,她剛才趁機去侍候用膳完畢。我問那些廚娘,才得知她是竹稚的侄女,原來想靠這層關系混進來接近小春丸,差點讓她得逞。”
玉緒浮現滿意的笑容,猶如踏住無路可逃的獵物一樣。
“不要緊,我有方法收拾她。”
野火沉聲問道:“用什麼方法?”
“我命令勝呂去抓那丫頭,在城外殺死她。勝呂會使點小聰明,生性又殘忍,一定辦得妥當。”
“勝呂?……你派一般人去?”
“那丫頭已經識破我,感應可真敏銳啊。影矢已前往青李宿,派‘葉陰’恐怕會讓她察覺逃走,因此找一般人來下手最適合。總之,能趁早發現就該謝天謝地了。”
野火點點頭,詫異的玉緒湊近窺視他。
“怎麼,你好像悶悶不樂?”
“……我只是擔心派那人去是否可靠,可別捅出簍子。”
野火說完,隨即背轉身去。
玉緒望著遠去的少年背影,若有所思地蹙起秀眉。
野火快步走在回廊上,心中交戰不已。
——小夜會被殺。
為了達成魔主之命,這是迫于無奈。
小夜有“心耳”和修補“暗戶”的才能,若不除掉她,勢必後患無窮。
——小夜會被殺。
別想了!不能再為她費心思。
達成主命才是自己的生存目的。
拂逆主人,等于自尋死路。
——那個女孩將陂殺死……
焦灼的煩躁湧上喉間,野火咬牙叨齒。
遙遠昔日,站在芒野上的小夜,還有那懷中溫香……
野火霎時閉緊眼睛。
再度睜開眼,他把手中布襪甩在廊上,猛然飛奔而去。
*
小夜被對方揪住頭發,硬生生站在原地。
一臉卑劣的男子帶著壞笑,從後方伸出大掌,一把捂住她的嘴。
“……好、好,乖姑娘,只要聽話就免吃苦頭喔……”
不料男子的笑臉,隨即在驚訝和痛苦中變扭曲。
原來小夜奮力掙紮拔出懷劍,朝他肘下劃過一道淺傷。而她同樣感覺左掌疼痛,並非因為按劍出鞘時被割傷,而是在使勁抽刀中劃到掌心。
“臭丫頭……!”
男子吊起眼,惡狠狠地瞪視小夜。
在柴屋慘叫恐會引來注意。然而男子氣昏頭,怒吼一聲,抽出腰間長刀就朝她劈下。
驚恐的小夜高舉懷劍抵擋。短刀難以招架,鏗鏘發出刺耳銳響,火花四濺,懷劍掉落在地。後面正是小屋牆壁,已無路可逃。
“唉唷,怎麼辦?懷劍掉啦,那,該從哪里下手呢?”
男子露出邪惡笑容,刀刀摩挲著小夜面頰。
望見那副笑容,小夜感到怒火中燒。
豈能平白死在這種家伙手里?小夜蹲下身,抓起草鞋便朝那人奮力扔去,趁他受驚舉刀揮開草鞋時,趕緊從他腋下鑽過。
“混蛋!”
呻吟的男子高高舉起長刀,說時遲那時快,一個小黑影掠過他的腳後跟。
男子雙眼驚愕地瞠大,咚地屈膝仰倒在地。他的腳後跟肌肉已被斬斷,痛得滿地亂滾。
小夜不明所以,茫然俯看著男子。忽然有人拉住她手腕,小夜來不及驚呼,就被那人懸空抱起。
緊接著,她已在空中。
小柴屋的屋頂漸漸逼近。那人抱住小夜,咚地雙足一蹬屋頂,躍向更高的天際。
夜風在耳畔嗚嗚嗚……鳴響。
腳底下,好像輕輕掠過什麼,小夜往下一看,正是內城廓的覆瓦。
即將飛越內城圍牆了。……穿過無形的結界靈壁,刹那間,小夜聽見抱她的人發出痛苦呻吟。
地面愈來愈近,不久,感到猛力著地的沖擊襲來。
小夜瑟瑟發抖,仰望著抱她的人。
朦朧月光下浮現一張暈白面孔,是她曾見過的少年。小竹在他面頰耳上刮幾道淺傷,或許還有他傷,少年咬緊牙根痛苦地喘息。放下小夜,他頻頻顫肩激喘不已。
“你是……”
小夜正想詢問,少年搖搖頭。
“……有話稍後再說,我來背你。”
“什麼?”
“快點……”
少年身上確實隱約飄著“氣息”,與在回廊擦身相遇的可怕侍女一模一樣。
然而,小夜不覺得少年可怕。
“……我自己能走。”
她不想給猶在喘息的少年增加負擔。剛說完,少年焦躁地說:“人動作太慢……玉緒追來就來不及逃了。”
少年細長的秀目中,泛起激切光芒。
小夜決意聽從他的話,點點頭,順從地趴在他背上。小夜雙手環住少年的脖頸,想抓緊一點,受傷的左手卻不聽使喚,與其說痛,此時只感覺麻木,僵硬緊繃得無法握掌,小夜無法,只好緊緊攀住少年的臂膀。
“稍微忍一下。”
少年輕喃說完,立刻跑起來,真是縱步如飛,小夜臉頰貼在他背上,緊緊閉起雙眼。
少年的背脊傳來力量……他哆地朝地一蹬,再度升向天空。
躍上外城廓後,他隨即蹬踏瓦宇,飛鼠似地滑翔而去。
背著小夜的遠太(野火),一口氣飛越護城河。
(他想去何處?)
耳畔勁風呼嘯,隱約可見的民家燈火已消,漸漸進入幽黑的山間。小樹枝蠱過身體劈劈啪啪折斷,淌血的手冷如冰,雙耳在冽風玩弄下凍痛不堪。
她聽見水流聲,這里是溪谷?
此時,背後傳來“喀昂”的幽長尖喊。
少年一驚駐足,猶如野獸豎耳聆聽身後的動靜。半晌後,他輕輕放下小夜。
“……怎麼了?”
河灘在月下迷蒙發亮,少年發上含蘊著月華似霜。
他一直凝視沉在墨暗中的森林。
黑影出現了……眼看變成一個高姚女子。
正是那名可怕的侍女。
“野火。”
侍女輕喚道,她眉間微帶慍意,似是想責問對方。
名叫野火的少年緘默不語。
女子灼灼逼視野火,望著他護在身後的小夜。望著少年的雙眼,方才一聲輕歎。
“我就覺得有蹊蹺……野火,你好傻。”
那流光潤澤的丹鳳眼中,含著悲楚之色。
“你非救她不可?”
野火毅然點頭。
“甚至不惜跟我對決?”
野火猶豫地陷入沉默,又點點頭。
女子眼中霎時浮現怒火。她轉眼消失,化成一道細影飛向野火。閃避不及的野火一個仰身,臉頰啪地鮮血四濺。
女靈狐的毛皮在月光下閃閃發亮,野火放低姿勢,揮拳擋開再度飛來的靈巧細影。影子輕迅避過拳頭,淺咬一口撕裂他手臂。每次擦身掠過,野火朝空揮拳攻擊,靈狐的利牙卻籼准地將他的肉體片片撕裂。
砰地飛離野火,靈狐一搖身恢複人貌。
玉緒垂眼注視渾身血跡的野火在喘息,低喃說:“……你不變身,甯可維持這種丑態,是想死在我的利牙下?”
野火並不回答,緊緊咬牙注視對方。
玉緒一時氣結,搖了搖頭。
“你真傻……傻子。”
喃喃說完,玉緒立刻背轉身去。
“我想你該心里有數,別說是主人,連影矢也沒我心軟。我就讓死期不遠的你了樁心願吧。”
玉緒拋下話,就此揚長離去,野火目送她的背影。
悲哀在內心渲染開來。從此他再也不能與同伴相見,果真踏上了不歸路。
望著玉緒沒入森暗中,野火頹然倒在河灘上。
小夜奔向少年,將他抱起來,他傷勢不深,但渾身傷痕累累,帶著刺鼻的血腥味。
“……不要緊嗎?”
她輕聲問道,少年張開眼睛,似乎想說什麼,小夜湊近耳朵,只聽他沙啞說道:“幫我大聲叫木繩坊。”
“什麼?叫mushengfǎng嗎?”
小夜反問。少年痛苦地點頭,一頭霧水的小夜呼喚:“mushengfǎng!”
“……再大聲點。”
少年細喃道,小夜深深吸足了氣,放聲大叫:“mushengfǎng——”
少女清亮的喚聲在溪谷回蕩消失。過了片刻,從某處傳來不可思議的回音:“我來啰……”
三兩少年
小春丸微微睜眼,凝視著天井。
此處的天井顯然比看膩的森蔭邸更高,鑲邊圍繞的矩形空間內,繪著華麗彩紋的天井隱約在燈焰中搖晃。
(……好長的夢。)
永遠沉眠不醒的夢境,何時,才將抵達終點?
——就快結束了。
一個聲音傳來,小春丸渾身緊繃,在床上雙手合十。
(守護神啊。)
就在盛綻的梅花翩然落辦的時節,一道異光出現在小春丸身邊,當時他正在森蔭邸的個人臥房中睡覺。
光芒自天井飄下似地灑落,莊嚴地宣告說:“本神是你的守護神,近日內,你父親會來迎接並帶你離開館邸。”
聽到此話,小春丸顫抖起來。
他好想相信,何時能出去?何時能到館外?這是他活下來的唯一心願。
好想出去、好想出去……有時小春丸在瀕臨爆發的怒火纏身下,會胡亂踹破搗破紙門,瘋狂大鬧一場。
他夢見在戶外馳騁,然後就此夢醒。這已不下千百次了,每當發現只是幻夢的清晨,那種悵然若失最是不堪忍受。
因此當小春丸聽見光芒的宣告時,一時欣喜若狂,隨即又懷疑該不會置身夢境。然而,這次有些不尋常,他緊盯著光芒不放。
——小春丸,你真的想求解脫?
少年不禁著迷似的點頭。
——是真心渴望?
“是的。”
——有多渴望?
“……除此之外,我別無所求。”
——為求解脫,無論多麼艱難的試煉,你都能忍耐?
“是的。”
于是光芒告訴他想獲得真正解脫時,必須達成的試煉。
——按下來,你將做很長很長的夢,夢到父親來接你去大公居城……
果真如光芒所言,不久之後,有路春望親自造訪森蔭邸。
(守護神,請相信我一定會克服試煉。)
——本神會守護你。
守護神的聲音消失後,低沉的呻吟在他心底回響不去,從些許微音中,可感受到守護神與他同在……在注視他,將身體托付于這聲音,會變得無想無煩。
凝望著幽晃晃的透暗天井,小春丸放松全身。
就在闔眼陷入昏沉時,眼底浮現一張面容……令他好懷念,那人是誰?是遙遠的昔夢?就在小燈火對面,飄忽一張雙眸黝燦、神情溫柔的面孔。
想不起她是誰,小春丸墮入無夢的沉眠中。
*
在人跡杳然的重巒深處,有塊岩石下汩汩湧出溫泉。
“……滲進傷口了沒?”
坐在岩上的木繩坊一雙粗腿浸在溫泉里,向野火問道。
變回靈狐的野火正在泡溫泉。它微睜開眼,作勢一點頭。
“我想也是,這座天狗的秘密溫泉靈驗得很,包你明天傷口統統愈合。”
野火慢吞吞起身,微抖幾下,甩乾濕貼毛皮上的水珠,開始舔起傷口最深的前足。
木繩坊注視這舉動,喃喃自語:“終于有反彈行動了。”
野火仔細舔完幾處傷口後,一甩頭變回少年。
“……小夜呢?”
“睡得正香,我給她喝青蔓藥湯,後來她去泡溫泉,讓身體慢慢回暖,現在正在岩洞里作好夢。”
野火轉頭望著林間深處的岩洞。
“接下來,你有何打算?”
木繩坊問道,野火緩緩回頭望著他。野火神色甯靜,似乎擺脫心中的迷障。
“……我也去歇一會。”
野火簡短說完,朝岩洞走去。
木繩坊搔搔下巴,目送他的背影。
蒙蒙漫冒的蒸氣飄搖,木繩坊坐在岩上出神,一條長春藤從他頂上婉蜒垂下來,他撫著從肩膀直往頭上纏的藤蔓,喃喃說:“那麼……全看那女孩決定了。”
曙白的淡光鑲照在洞口時,小夜從熟睡中清醒。
床鋪是某種樹葉編成,暖呼呼教人驚訝,她蹲在鳥巢般的床上,感覺過去一切就像遙夢。
一旁傳來靜靜的寢息,少年微張著嘴正在酣睡。
小夜眺望那張睡容,茫然想著:他真像人,連睡覺的神情都如此像。
如今,她知道少年是誰……想起曾在何處相遇。
僅為了一次邂逅,他願意再度出手相救。
小夜緩緩起身,盡量避免發出聲響走向洞外。晨霧融混在冒自岩深處的蒸氣中,冉冉流向樹林間。
在鳥兒尚未舒展歌喉的謐靜中,小夜坐在岩上,裸足浸泡溫泉水。
“……你起得真早啊。”
一個平靜聲音響起。小夜回首望去,木繩坊盤腿坐在大樹根上,他呼啊伸個懶腰,喀啦啦甩動肩膀,擺了擺頭。
“讓野火多睡一會吧,撕裂傷沒什麼大礙,倒是穿越靈壁時受到的重創很傷身。”
穿越大朗在內城布下的結界時,少年的呻吟再度響在小夜耳際。
“……他傷勢嚴重嗎?”
木繩坊咯吱咯吱搔著頭。
“不輕,但不致于造成病根。此地靈氣繚繞,只需充分睡眠就能痊愈。”
小夜心下一寬。
“你今後打算如何?”
面對木繩坊的詢問,小夜欲言又止。
那個叫野火的少年既然救她,為她與可怕的女靈狐決斗,可以說已是小夜的同伴。
然而小夜惴惴不安,有太多自己不認識的人物、靈狐在各懷心思行動,輕率說出今後動向,日後恐怕會節外生枝。
木繩坊感到她有些遲疑,濃眉輕輕一動。
“嗯,不說算啦,做人謹慎點,才能長命百歲。”
小夜不禁低頭道歉:“請恕我不能透露。非常謝謝你幫忙。”
“哦——就算當了天狗,聽人家說聲謝,我還是很爽啊。”
木繩坊嘩啦啦發出高笑,起身來到小夜旁邊坐下。
他不帶任何氣息。小夜大吃一驚,無論人獸在身邊,她皆能感受飄來的風壓,感應到各種氣息。然而木繩坊猶似不曾存在,不帶一絲氣息。
木繩坊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又眉毛一揚。
“我的氣味,跟這附近的樹木或長春藤都一樣吧?全都混在一起了嘛。”
小夜驚訝望著他。
“你會讀心術?”
“我只曉得你在發呆。”
木繩坊咧嘴一笑,忽然滿臉嚴肅。
“你下山後想去何處,我可以送你一程。不過有件事,希望你能記住我的忠土口。”
木繩坊隨即瞥了岩洞一眼。
“野火是魔使,魔使的性命掌握在魔主手上。他能活著,全是因為對主人聽命行事,魔主若得知背叛……野火就沒命。”
小夜僵住不動,一顆心如被洽手攫住。
“難道沒有方法救他?”
她喃喃問道,木繩坊唔的一聲沉吟。
“這很難說,主人原諒他就有救,不過這是妄想。還有嘛,對了,就是斷絕主從關系的羈絆。”
小夜傾出身子。
“有什麼方法?該怎麼做才好?”
“誰知道,恐怕只有他主子曉得訣竅。”
聽到術士這個宇眼,小夜想起母親,娘或許知道技法,要是她能活長久些,將技巧傳給小夜,那該有多好……
小夜吸了口氣,睜眼凝視在朝陽下閃耀的葉背。
縱然有術士的天賦,卻不得發揮要領。延續至花乃這代的天賦,還來不及傳給女兒就不幸斷絕,小夜初次為此感到遺憾。
木繩坊望著她的側臉,忍不住移開目光。他仿佛已預見這女孩和野火的下場。
這女孩很溫柔,恐怕在考慮後果之前,會先訴諸感情行動吧。
至于野火,同樣是為愛不惜犧牲自我的靈獸。
(……這兩個孩子,就像蛛網絲端上微顫的瑩透水珠。)
如此岌岌可危的處境,讓半天狗的木繩坊哀傷不已。
沙沙草動聲響,小個子少年出現在岩洞口,他聞嗅空氣的芬香,微仰面孔沐著晨光。
野火望見少女和木繩坊,清爽的臉上微泛起笑容。
走向小夜身旁時,他突然變得退卻。保持一點距離站住。
“早安。”
小夜說道,野火害羞地輕聲說:“……早安。”
兩人不知該談什麼,沉默了片刻。
“嗯……謝謝你救我……”
小夜說道,野火點點頭。
“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小夜眨眨眼,野火飄來的意念宛若春陽,是如此溫穩、坦然,讓她不覺卸下心防。
“……我還有些事很牽掛,必須將小春丸的事告訴大朗,而且竹稚姨也令人擔心……”
“不用擔心竹稚。”
野火幽幽說:“襲擊你的勝呂只是派小孩子引開竹稚。那男孩是常替勝呂跑腿的僮仆,我也是問過他才知道你被誘去什麼地方。”
小夜渾身一松。
“竹稚姨沒事太好了。”
小夜無意識地伸右手輕拂面頰,沉思片刻後仰起臉孔。
“那麼,我想去見大朗,告訴他小春丸的情況……若是大朗,說不定知道如何救你。”
“救我?”
野火困惑地望著少女,從來不曾有人為他擔憂,小夜如此關懷,讓他在高興之余,多少感到不可思議。
“比起我的事……”
野火眨著眼說:“先關心你自己比較重要,既然你會修補‘暗戶’,魔主絕不會輕易放過你,一定想斬草除根。最好逃得愈遠愈好,只要離開春名國,大概就不會蓄意來追殺。”
小夜怔怔望著野火。原來修補“暗戶’會有如此下場,至今她忽略這點,從來不曾察覺。然而確實如野火所說,以湯來國術士的立場來看,小夜是不除不快的禍害……
無聲無息的僵硬感,從後頸擴散到後腦杓。
小夜逸開視線,俯下臉龐。
要遠走他鄉?離開這片土地?……固然依依不舍,畢竟是權宜之計,只要有產婆經驗和紡織手藝,行遞四方皆不愁沒有謀生之途。
(就像昔日奶奶帶我翻山越嶺,堅持住在夜名里邊境一樣……)
想到此,小夜恍然大悟。
奶奶莫非有先見之明?假使得知花乃下場淒慘,她必然會如此做。
小夜雙手掩住面孔。
逃走吧,逃得遠遠的,離開小春丸,離開大朗和鈴,遠離一切恐怖和阻難,可是……
“我——”
小夜掩著面,支吾著輕喃說:“或許該逃走,可是小春丸怎麼辦?還有大朗和鈴——他們全逃不了……”
小夜抬頭望著野火。
“你的主人會殺死大家,對不對?”
野火點了點頭。
“就算逃走……”
小夜幽幽說:
“我……也活不下去。”
聽到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小夜領悟這是出于真心,對大朗兄妹和小春丸見死不救,自己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小夜凝視著野火。
“我還是要去見大朗。”
野火面色凝重地陷入沉思。
為了鏟除守護者大朗,影矢已率同幾名“葉陰”前往青李宿,或許早已謀害得逞。
不過,大朗若有本事逃過一劫……那麼等野火死後,他就能守護小夜。
小夜窺望著默然不語的野火,又說:“大朗精通很多法術,或許知道救你的方法,只要去見他,我相信還有希望。”
(不可能的。)
野火內心思忖,他的性命藏控在魔主懷里,那名守護者就算神通廣大,也是愛莫能助。但他沒有說出來,只對小夜點點頭。
“我明白,就去找那位叫大朗的守護者吧。”
大朗若能脫困最好,假使不幸身亡,我就帶小夜遠走高飛吧。幸好小夜已封鎖“暗戶”,在魔主得知我背叛前,還有一點緩沖時間。
多奇妙啊,身體熱呼呼好暖和,就像初次離開巢穴時,不安中潛含躍躍欲試的清新感,仿佛遮幔落去,白曦下的原野豁然展現在眼前。
扼喉的枷鎖已解,任我奔向天涯,直到生命盡頭。
野火第一次直視小夜,露出了微笑。
四街上襲擊
一望無際的黃菜花,小雨靜靜搖曳花身。
披蓑戴笠的大朗騎著愛駒疾風,在蒙蒙雨街上趕向有路城。
在青李宿布下守護術時,他極為擔心春望父子。盡管說不出理由,總覺得小春丸的舉止有蹊蹺。
少年隱居森蔭邸至今,大朗曾多次去探訪。每次見面,小春丸總是百般央求,讓大朗心如刀割,總是反覆尋思:日後若能無牽無掛地離開館邸,這孩子不知會有多歡喜啊。
當來迎接的春望向兒子道出始末後,小春丸踏出邸外時,確實浮現開朗的笑容。少年能平心接受父親道歉,甚至理解這份苦衷,讓春望喜出望外之余,感念吾兒是如此識大體。然而,此事讓大朗注異無比。
小春丸是率性沖動的少年,非但沒爆發長年積壓的不滿和憤怒。反而說出體恤父親的話,實在令人匪夷所思。莫非是大朗失察,其實小春丸已成熟到具有成年人的體諒心?他真有如此急遽的轉變……?
剛過正午,街道已轉成林蔭道,壯翠的杉林延至遠方,濃蔭遮擋光線使道路略顯陰暗,卻不易淋著雨。
大朗聞著清新的杉葉香,在飄雨的無人道上前進。此時眉宇間,隱隱感到奇妙的刺激。
疾風也感到異狀,頻頻豎起耳朵。
大朗放開缰繩,雙腳控著疾風,伸手探懷取出兩個人偶,手指在人偶頭上迅速寫幾個字,口中喃喃有詞後,朝人偶耳邊呼的一吹。
疾風驀地站住,發出鳴嘶倒退幾步。
原來從杉林間分別跑出五個男子,手中各執矛槍,將坐騎團團包圍。
大朗垂眼注視這幾人。
正中央的男子沒有執槍配刀,只是交臂而立,大朗望著他的雙眼,感到寒意陡起,那不是人眼——是獸目。
男子倏地舉手,持槍的四人頓時狂喊著朝大朗沖來。
“武神降臨!”
大朗高喝道,隨即將兩個人偶拋向空中……只見人偶發出青光,手腳愈伸愈長。
幾個男子只當眼花,原來出現兩名身穿異國鍾甲、身軀高聳入云的武將,咚的一聲降落地面。
右方武神手執青光閃閃的矛槍,左方武神持著厚刀大彎刀准備迎戰。
“……給我聽清楚。”
大朗的聲音響徹四方。
“武神是我族的守護神,你們若是人,就不怕他們。不過,只要沾上一點咒力的家伙……就會嚇破膽。”
四人臉上掠過懼意。
“怕什麼!你們這樣也配當‘葉陰’?”
低沉的語聲,如同一記鞭抽在幾人背上。影矢指著武神,訕笑說:“那不過是紙人!別給障眼法騙了!快動手!”
男子們將矛槍橫握腰際,朝武神一擁而上。武神矛槍鳴嘯、彎刀舞空,颯颯勁風過處。只見幾人眉心濺血。
矛槍失手掉落,四人捂著眼發出哀號,大朗縱馬乘隙穿過幾人離去。
這一刹那,他感到後頸空涼颼冷。
大朗拱身低伏,斗笠不翼而飛,蓑衣上的稻草紛紛裂散。
(……是靈狐!)
連武神也招架不及。影矢迅如疾箭,從矛槍刀陣中穿梭而過,再度命准大朗咽喉竄撲而上。
五疑惑
大朗即時伸手護住要害。
小指下方畫過一道灼痛,血花飛濺,靈狐同樣發出痛苦悶吟。
原來大朗手腕上掛著刻滿密麻小字的護環。
他咬牙緊緊握住右手腕,小指下方被深咬一口,傷口血流如注。
大朗雙腳控著疾風向前奔馳,已無暇回顧那只靈狐,只將額頭貼在馬鬃上,拚命忍耐劇痛。
按住狐鼻的影矢則痛得倒地亂滾。它鼻端要害撞在護環上,渾身震麻如遭疾雷轟頂。
好不容易痛意稍減,大朗早已不知去向,巨武神一並消失,唯有雨絲靜灑在捂眼痛苦打滾的四名“葉陰”身上。
影矢搖身恢複人貌,瞪著大朗消失的方向。
對他來說,沒有當場殺死那名守護者已不重要。靈狐牙中含毒,不消多時,大朗就會渾身僵硬,一命嗚呼。
(……可把那家伙的長相瞧清楚了。)
總算圓滿達成任務,影矢全身痛到幾乎無法行走,仍露出滿意笑容。
刺麻的異痛蔓延到胳臂。
大朗緊咬牙關,齒間頻頻發出急促淺喘。
(這樣下去准完了……)
強忍著頭暈目眩,大朗在隔街不遠的杉林中勒馬。他從馬背滑落著地,剛踏在落葉堆上,腳下一沉,身體失去重心。
“……快去,疾風……快回去找鈴……”
返家的路徑,疾風應該還記得。盡管不知自己能否撐到那一刻,只要鈴見到坐騎,或許會趕來救援。
擔憂的疾風鼻端貼著大朗,片刻後,才依依不舍離去。
大朗蹲在杉樹根旁,左手取出懷中紙包,顫抖打開時撒出大量藥粉,仍余留少許含入嘴里。
他頭倚樹干仰起面孔,雨沫飄入口中,零落令人心焦。勉強吞下藥後,大朗微顫著手指在樹干寫下幾個符號。
這種隱形術是否奏效不得而知,總之先瞞過追兵,還能殘喘一時。
視線模糊的大朗茫眺著微暗林間,思緒飄忽不定。
春望侯表示要派武士保護他,大朗予以回絕了。
像常行那樣不但長久忠誠守護小春丸,還能與靈狐對決並保住性命,如此剛勇的武士可說是寥寥可數。他希望像常行這類的人物能守護小春丸,派其他武士來護衛自己則是白費心力,姑且不論人們間的決斗,與靈狐對決時,只會造成無謂的犧牲。
(……實力相差太遠了。)
大朗嘴角浮現苦笑。
恣意操控眾多魔使的人物,與單打獨斗的大朗……
淅瀝瀝……細雨綿綿不歇。
半夢半醒中,大朗聽見殞逝的那人聲音,看見那人姿影。
——只要歸還若櫻野就好了。
傳來花乃帶沉韻的語聲。她側容微含憂色,正凝眺著春霞繚繞的野山。
——趁著還知道怨恨的起因時,得盡快行動才行……再彼此厮殺下去,總有一天,會造成永難消弭的惡仇。
“……向春望大人秉告吧,你的提議,他或許願意聽進去。”
少年大朗說道,花乃聽了緩緩搖頭。
——春望個性穩重,穎悟過人,但心底對殺妻之恨始終無法釋懷,此時提出……歸還若櫻野,他只會說是助紂為虐。
花乃面孔半隱在幽暗中,看似相當落寞。
——因此我會等待,等到有一天,他終于想通只要守護孩子健全成長和幸福,那麼歸還若櫻野也是值得。
花乃的面容忽然扭曲。
——可是,我們做得到嗎?令尊已經逝去,如今只剩你我,能守得住小春丸嗎?如果做不到,就再也無法挽回……
雨像淚沿面頰滑落,大朗閉上眼。
(……花乃……)
平白讓她犧牲了。連花乃拚命想達成的願望,如今也……
似乎一時失去意識。
感到寒意的大朗在冷顫中清醒。幾時雨歇,遠方葉叢在夕照斜暉下微微泛紅。
大朗望著朦然發亮的葉叢。
此時傳來微弱聲響。莫非是馬蹄聲?
回過神來,眼前站著一個陌生少年。
(……是靈狐。)
恐怕是隱形符印在淋雨後消褪了,少年直接凝視著他。
(我的死期已近?)
身體並不聽使喚。
“你就是大朗?”
他聽見一個平靜語氣問道。說也奇怪,這聲音完全不含敵意,魔使向來如此,無關乎愛恨情仇,只奉主命殺人。
“正是。”
大朗答道,少年點點頭。不知何故,一轉身迅速跑走了。
它想呼喚同伴?正思忖時,只見疾風出現在林間,有人騎在它背上。
大朗愕然睜大雙眼。
(……原來被狐狸迷住,就是這麼回事啊。)
他心中喃喃,注視小夜從馬背躍下,直朝自己奔來。
高燒中,大朗感到有什麼不斷在舔自己右手的傷口。每舔一遍,刺麻的異痛便減輕幾分,轉為尋常的割傷痛。
“……野火,我可以進來嗎?”
小夜擔憂的詢問聲傳來。大朗感到對方停止舔傷,一陣風拂上面頰。睜開眼,只見一只漂亮的狐狸正搖身變成少年。
少女走進來,跪在大朗身邊探視他受傷的手。
(小夜,留神點……那是靈狐……)
大朗在心里奮力警告她。
小夜輕輕拿起大朗額上的布浸在枕邊水桶中。擰乾後,替他放在額上。她輕聲說:“不要緊,大朗,我知道野火是靈狐。”
冷布的沁涼舒爽,令人想歎息。
“野火幫你舔傷,傷口已經止血了,別擔心,再睡一會吧。”
大朗聽小夜說道,茫然想著,……原來是靈狐在舔我。
少年依舊神情甯靜,交抱著手臂,一直俯視大朗。
“那毒呢……?”
小夜悄聲問道,名叫野火的少年平靜回答。
“大致都吸掉了,早上高燒已退,還是給他暍點水較好。”
“啊,對啊,我這就去取水。”
小夜起身走出戶外。
大朗啞聲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農夫臨時搭建的小屋。”
少年沉靜回道。
“我在杉林深處、快要通往山里的小徑上發現你。你失去意識,不能搬動太遠,只好擅自進入這間小屋借用,小夜說屋主若來看到病人,大概不會忍心趕走。”
野火說明時,小夜返回小屋。
“大朗,水來了,慢慢喝喔。”
小夜捂住自己左手的刀傷。野火見狀,就輕輕跪下,伸手緩緩抱起大朗的背脊,將碗送到他嘴邊。甘涼清水滑入腫燙的咽喉,大朗忘我痛飲著,全身獲得沁潤。
他橫臥在床,瞌睡蟲陣陣襲來。
“大朗,要好好休息,早日康複……”
聽小夜說著,大朗沉沉睡去。
再度清醒時,已是隔日午後。
小屋中不見少年少女身影。明亮陽光從高敞窗口照落,大朗身體尚虛,還不能起床。
砰!……劈柴聲響起,他聽見小夜在說話,還有少年的應聲。
(……為什麼他們在一起?)
大朗感覺那只靈狐沒有敵意。盡管如此,它終究是靈狐,是鄰國術士操控的魔使。靈狐擅于蠱惑人心,恐怕小夜完全被迷住了。
(它救我是有何居心?》
意圖完全不明。在街道襲擊大朗的靈狐,分明想置他于死地,而這只靈狐,究竟是怎麼回事?
(難道想得到我的信任,唆使我去為非作歹……?)
此時,靈狐少年抱著一大把木柴進屋。他發現大朗已醒,就將木柴放在上間,撣撣手來到床邊坐下。
一瞬間,大朗從披衣下迅速扯住對方胳臂。少年痛苦地扭曲面孔,原來大朗手戴護環,靈狐被牢牢抓住,絲毫動彈不得。
“……你打什麼主意?”
大朗嘶啞地細聲問道,少年咬牙怒瞪著他。
一陣腳步響起,小夜出現在門口。她將沙鍋放在坑爐旁,望著大朗快活說道:“大朗,你醒啦。”
少女來到兩人身邊,方才發現情形不妙,驚愕地當場僵住。大朗注視著她,銳聲說:“小夜,別上當,靈狐絕不會背叛主人,它救我是沒安好心。”
小夜原想辯解,卻支吾不語。
該如何解釋,對方才肯相信?眼見大朗目光嚴峻,讓她十分氣餒。再怎麼說明幼時曾救野火一命、如何為情況辯解,都難以獲取大朗的信任。
小夜輕輕伸手,觸到大朗抓住野火胳臂的那只手。
(……好痛!)
針紮般的痛意掠過,野火感受的正是這種痛楚。
小夜心中湧起似哀似怒的情感,硬生生按住大朗的手,將野火胳臂抽出來。
她直視著眼神慍怒的大朗,說:“我相信野火。你認為這是騙局,我想辯解,但不知該怎麼說明才好……”
野火輕撫著手,默默無語。
面露焦色的大朗厲聲說:“反正魔使絕不會背叛主人,小夜!這些家伙天生只懂得迷惑人心!快清醒!”
小夜望著野火。
忽然她心念一動。或許大朗說得對,野火救她是想博取信任,好引他找到大朗。
野火默默凝視小夜的眼神起動搖,于是站起身,無言走出屋外。
少女不禁欠身而起,大朗阻止說:“小夜,別去!不能被它迷住心竅。”
小夜追了出去……野火已無影無蹤。
變回靈狐的野火在曠野中疾奔。
無從宣泄的哀傷,在胸中沉重地、熾熱地擴散。
它不是為了求取信任才如此做,而是純粹想幫助小夜,真的,不過如此而已。然而,胸中的傷痛難以抹滅。
少女懷著深切悲痛,返回屋內。
“……小夜。”
大朗呼喚道。小夜沒有注視他,茫然望向窗口說:“你說得沒錯,我或許受到蠱惑,可是,萬一他沒騙我呢?”
她右手握住仍帶痛意的另一手,喃喃說:“我和野火在許久前相識,當時不知道日後會卷入這場是非……”
小夜將昔日在芒野上抱著野火逃往森蔭邸,小春丸曾協助藏匿等等,一點一滴全告訴大朗。
大朗聆聽著,方才領悟上次察覺小春丸有異,原來是少年受敵方詛咒所致。
(真是千鈞一發,若不是小夜發現異狀,差點就帶中邪的小春丸去晉見大公。)
倘若如此,那只叫野火的靈狐所采取的行動,更教人百思不解。
大朗眉頭深蹙,若讓小夜與自己見面,它苦心布下的陷阱將付諸流水,難不成真如小夜所說,它只想報恩……?
大朗說服自己般喃喃自語:“不可能,魔使對主人忠心不二,就算顧念救命之恩,背叛主人唯有死路一條,它絕不會做傻事。”
小夜轉而注視他。
“大朗,魔使是什麼?它們背叛主人,真的非死不可嗎?”
大朗點點頭。
“以前你母親曾說過,靈狐是在‘間界’誕生及生存的靈獸。法力高強的術士會拾走剛出生的幼狐,給予它在人間生存的咒力,代價是用一種叫狐笛的靈笛封住幼狐的性命,逼它成為魔使恣意驅使。術士握有狐笛……換句話說,靈狐的性命掌握在他手中。”
“狐笛……從術士手中奪走它,就能拯救野火嗎?”
“或許吧——不過,救它的人一定會縮短壽命。”
大朗語氣干澀地說:“原本靈狐就不屬于受人擺布的靈獸,據說術亡為了用一只狐笛駕馭有可怕力量的靈狐,因此設下許多防禦術。這些法術總有一天吸光術士的元神,連法力高強的術士都難逃毀滅之途,因為駕馭靈狐的咒術,會逼人自取滅亡。”
小夜默默聆聽,大朗凝視著她。
“花乃常說——視者為人所視,用者為人所用。對人們來說,這是一種煎熬。”
(視者為人所視……)
小夜渾身一顫。
在若櫻野修補“暗戶”時的記憶再度蘇醒,無數眼睛凝視自己的瞬間。那種強烈的恐懼感……光想起那一幕,就令她頭皮發麻。
“觀察對方不被識破、利用對方不受驅使,據說這正是術士的智慧。一旦被靈狐識破。術士豈能套住它,反而會被生吞活剝了。”
大朗說著,又靜靜補充道:“那只靈狐已看見你的相貌,就算你有狐笛也不能控制它。靈狐擺脫控制後有什麼樣的心思行動,誰也無法預料。這好比遭拴綁、被剝奪自由的豺狼,它對人類充滿怨恨,人類卻為它解除項圈一樣。”
小夜傾聽敘述,想起了野火,那只鼻端沾血、怯生生仰望她的小狐。曾幫助她脫離野盜襲擊,為她輕輕背起竹簍走回來時的舉動,還有,那張在朝陽中微笑的面容。
這一切都為了蠱惑我?我不信,可是……
小夜凝視著愈漸黯淡的日光。
六兩個大朗
大朗總算勉強騎上疾風,已耽擱兩日之久。
除了第一天野火捕來的山禽之外,大朗不曾妥善進食,虛弱的身體無法痊愈。
野火離去後,一直沒再回來。
與大朗共乘疾風離開小屋時,小夜心底余痛未消,發覺自己的目光在搜尋野火——好想再見到他,好想見面說說話。
不知大朗是否了解小夜的心思,總之他不再提起野火。
“……春望大人一定很擔心。”
大朗不經意地喃喃道。為了趕在約定日期前抵達大公居城,此時該是出發前往青李宿的時候。
任由疾風奔馳中,大朗感覺自己高燒未退,仍強撐弱體催促愛駒前進。
兩人總算抵達有路城,正值日暮時分。
城門已關閉,守門的護衛聽見蹄響,持起矛槍飛奔而出。
“我是梅枝邸的大朗,請開門!”
大朗呼喚著,感到護衛透過篝火光注視自己兩人時,立刻露出緊張神色。
(不太對勁……)
大朗正感詫異,卻聽見彎弓聲響。一愕仰望樓門,只見士兵搭起箭弩瞄准自己和小夜。
“放肆!本人並非可疑人物,而是……”
持矛槍的護衛打斷大朗解釋,厲聲喝道:“妖怪!梅枝邸的大朗大人早隨春望侯前往青李宿了!”
小夜不禁按住大朗握缰繩的手。
恐怖冷冷襲上她的背脊,大朗的驚恐意念也一並傳來。
(慘了。)
大朗緊緊抿唇。在街道遇襲時,那只靈狐並沒追索他的性命,原來是另有意圖。
當時靈狐看清大朗面貌,于是化身成他的模樣,巧妙瞞過春望侯。
“還敢悠哉現身!大朗大人警告過我們,早就瞧穿你的底細了。”
諷刺的是,真正的靈狐大可輕松避開箭矢。對大朗來說,與共乘的小夜根本無法逃避,更何況右手不聽使喚,體內元氣大傷,連使障眼法都力不從心。
放箭的瞬間,矛槍將從四面圍攻,兩人被徹底包圍,想乘隙脫逃,簡直比登天還難。
(……難道在此喪命?)
弓弦一響!
大朗咬牙閉起眼,俯身掩護小夜。
喀的一聲輕響,大朗感覺有團柔軟物體掠過面頰。
他在錯愕中睜眼,看見有個小身影銜箭跳落地面,吐掉口中的箭。
“野火……!”
小夜驚叫道。
那身影敏捷躍起,在攔阻疾風的護衛一片驚呼中,矛槍紛紛被彈向空中。
大朗一踢坐騎側腹,乘隙迅速突圍而過。
弓弦嚶嚶響起,疾箭咻咻飛來。大朗感到背上小腳一蹬,原來野火順勢打個翻轉,漂亮接住第二枝箭,旋即當空消失了。
“野火!野火!”
小夜忘情地喊道,她預感這次離別,將永無重逢之日。或許過度嘶喊,她邊咳邊發出瀝血的喊叫,一遍又一遍:“野火!快回來……!”
疾風逕自朝隱沒在宵暗中的道路奔去。
“野火——”
當隨風卷逝的呼喊轉為嘶啞時,小夜發現有個黑影跑向路旁車叢中。
不知何故,小夜感到熱淚盈眶,伸手胡亂拭著面頰。
*
湯來盛惟緊盯著在旁待命的久那。
“你真的要這麼做嗎……?”
盛惟以不敢置信的語氣問道:“你不是曾說,術士最要緊的是不能泄露身分?在春望之子的認明儀式上,大公委派治理的各國領土將齊聚一堂,你想在那種場合現身?”
久那泛起苦笑。
“在下原本考慮能免則免,不過聽到繞道返國的‘葉陰’提供消息後,經過一番盤算,畢竟……這麼做比較穩當。”
盛惟蹙起眉頭。
“修補‘暗戶’真的是高超之技?”
久那點點頭。
“這種技法。完全不同于原先那名守護者……自從收拾掉那個女子後,應該早已失傳,唯有系出我族的術士後裔,才會這種技法。”
久那的淡瞳難得淺泛興奮之色。
“此人若潛伏在春名國,對小春丸下的魔咒恐怕會遭破解。在下不放心把此事全權交由靈狐或‘葉陰’處理,而且,也想目睹自己策畫的計謀將有何發展。”
盛惟沉吟地說:“我還是不贊成在大公居城里下手,這樣豈不惹惱大公……?”
久那撫著胳臂說:“不,這是上上之策,我們正好可以擺脫咒殺大公的嫌疑,又能讓小春丸送命。”
“那麼,仍照計劃行事?”
久那仰望盛惟那張遲疑的面孔,詢問道:“……您想放棄?現在還來得及。”
盛惟揪緊眉心,目光灼灼瞪著久那,搖了搖頭。
“不管後果如何,我絕不死心。”
久那點點頭。
“那麼非這麼做不可,就算小春丸身上的咒術被解,只要有在下在場,就可當機立斷,不致于敗事,這點請您無需掛心。”久那淡淡回道。
七野火與大朗
騎著疾風在夜路中逃亡,小夜感到大朗的身軀逐漸沉壓在自己背上。大朗渾身滾燙,呼吸微淺,高燒導致意識朦朧,他奮力支撐,終究斷線般頹倒在小夜身上。
“疾風,拜托停一下……”
小夜笨拙地勒馬,扶住大朗以免他摔落。然而在鞍上談何容易,她咬緊牙關扶著他,心中一瞬閃過野火的面孔。
野火還在路旁暗叢里,正目睹一切嗎?
她無意向野火求援,只是焦急、掙紮著想托起大朗。
我竟然懷疑不惜身陷危險、救自己一命的野火,連一句道歉、感謝的話語,都不曾對他說過。
大朗身軀直向下滑,背扶他的小夜隨重量一同滑落。她單腳使勁踏住馬蹬,鞍帶軋軋作響,馬鞍承受不住重量,愈來愈歪斜。
(要摔落了……!)
就在此時,大朗忽然變輕了。
原來是野火為她撐住大朗身體。
“讓我來扶他,你先下馬吧。”
小夜順從地滑下馬鞍。野火把昏迷的大朗微挪向前,讓他伏在疾風背上,又朝馬鞍後方砰的一拍。
“你坐這里。”
小夜在野火推扶下坐在大朗後方。缰繩交給野火後,她將大朗夾靠在坐騎和自己中間以防再度滑落,然後緩緩策馬前進。
小夜在緊張中繃著臉,回頭說:“……謝謝。”
野火默然無語,後退一步似要離去,小夜見狀,忍不住細聲說:“……野火,你也一起來好嗎?我不太會騎馬。”
想說的不是這些,她就是不擅于表達心意。
野火一點頭,輕快伸手執起馬轡。
“要去何處?”
他靜靜問道。
(先找個地方再說……)
必須盡快治療大朗才行,如此一來,返回梅枝邸是最好的選擇。
小夜心意已決,盡管擔心小春丸,此時卻別無對策。
“我想最好還是回梅枝邸。疾風,我們回去吧。”
她輕聲說著,戰戰兢兢執起缰繩。疾風似乎了解心思,頓時恢複精神,踏著強勁步伐前進。
明月升起,不久落向山背,夜風中隱約飄送薰煙。
梅枝邸映入視線時,大朗呻吟著睜開眼。
“大朗,你醒了?”
小夜輕聲問道,大朗痛苦地起身,隔著夜暗凝視遠方燈火。
“……是梅枝邸。”
大朗喃喃道。
“你發高燒,失去意識了。”
小夜說著,大朗點點頭。
疾風忽然停止前進,原來挽馬轡的野火駐足不前。
“怎麼了……?”
野火抬頭望著小夜。
“我不能再靠近一步。”
破除邪靈的梅林近在眼前。
野火轉身正想離去,大朗朝他喚道:“我以寒舍主人的身分邀請你,進來吧。”
小夜驚訝望著大朗側臉……或許他還想施法術活捉野火。對大朗來說,野火正是可探查敵情的拘捕目標。
困惑的野火一時仰望著大朗。當他目光投向小夜,發現少女也一臉困惑、猜不透大朗心思時,他眼中的迷惘頓時消失。
野火默默地重回疾風身邊。
三人在花季已盡的梅林中,緩緩朝邸門前進。
*
新綠時節尚早,在溫陽濃濃照耀下,淺春的山間散發出香息。
葉縫間透下陽光,將走在前方的野火背脊映得燦白。他聞著空氣,忽然停步蹲下,撥開草叢。
“……有找到嗎?”
野火起身轉過頭,手執著赤紅葉脈的青草,然後走近小夜,將草放進少女的竹簍中。
靈狐咬過的余毒深入大朗體內,至今仍讓他備受其苦,當時若不是野火為他舔傷吸出毒液,恐怕早在那間臨時小屋里斃命。
“這種草好稀奇,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小夜喃喃說著,野火答道:“這是排毒用的草,我們吃到傷身的東西,就去吃這種草。它特別有效,可是很罕見。”
野火的平靜語氣,讓人聽來好安心。
“我們再多找一些吧。”
小夜說著,繼續跟隨邁步前進的野火。她真不僅自己,為何就是不能流暢表達心中的紛亂意念。
好想為懷疑他而道歉……好想說一聲,謝謝你。
但這些心意在轉成話語前,已膽怯消失在口中。
啾嗶啾嗶,鳥兒穿過枝梢,野火又停下腳步。
“找到了嗎?”
野火蹲下朝她招招手,茂盛的栗樹下綻放一叢白花。
“這種花根,也能排除體內的毒素。”
野火說著,輕一搖拔起花莖,不料附在根土的泥上和落葉中,滾落一只白芋蟲。蟲兒從溫暖土中冷不防被拉出來,驚得縮成一團。
“……會冷、好冷喔。”
小夜不禁拾起芋蟲回腐葉土里。她仰起臉龐,與野火目光相遇。野火不發一語,輕輕將花根放入小夜的竹簍,然後起身。
兩人幾乎沒有交談,相伴走在春山里,陽光好似蘊在心底暖融融起來。
大朗努力克服深入體內的余毒。返邸三天後,體況漸有起色。
鈴推開板窗,讓亮白晨光灑入臥房。大朗望著乘光飛舞的細塵,在床上起身問道:“……小夜呢?”
鈴眺著淡刷天際的縷云,答道:“跟野火去采草藥了。前兩天,他們也都外出去采草藥,是野火告訴我們有解毒藥車,不過很稀有,必須來回采好幾趟呢。”
大朗凝目注視庭院片刻,這才喃喃說:“他想趁我為小春丸的事分身乏術時,企圖潛入核心,打探我們的防禦手段……?”
鈴轉頭望著他。
“哥哥……”
大朗阻止她說下去。
“總之,我不相信敵人的魔使。鈴,不可以輕信靈狐。”
他那雙炯光流露的大眼中,浮搖一抹苦笑的淺影。
“自從花乃交托任務,盼我憑靠靈力守護春名國時,我就中了疑心病的魔咒。”
大朗說著,視線落在裹白布的右手上。
“小狐狸想報救命之恩,那種說書里的故事,誰敢相信。”
鈴歎了口氣。
“我不想像你考慮這麼複雜,哥哥,更少有一點我可以肯定……野火並不是在報恩。”
大朗仰頭詫異望著她,鈴輕輕一挑眉。
“沒發覺嗎?哥哥,你好遲鈍喔,要是看到他注視小夜的眼神,你就馬上明白了。”
大朗眉頭深鎖。
“……你是指野火對小夜萌生愛意?”
鈴歎了口氣。
“小夜也一樣,只是兩人都很純情,大概沒有自覺,妙的是旁觀者清呢。”
大朗一臉嚴峻瞪著妹妹。
“你胡說什麼,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鈴!你該告訴過小夜,被靈狐迷惑的下場有多可怕!”
鈴瞧著大朗,露出“這人真死板”的表情。
“用不著我點破,小夜自然會明白。這種場合我們不適合出面,去干涉只會讓兩人愈陷愈深,反而弄巧成拙。”
原想開口怒斥的大朗,只好滿臉苦澀閉上嘴。
鈴坐在他旁邊後,窺望那張嚴峻的面孔。
“哥哥,春望侯父子應該快越過國境了吧?現在追去也來不及了。”
大朗目光更加晦暗。
“……沒錯。”
他左手輕拭額際說:“我太生嫩,辜負花乃的重托,非但沒救成春望侯父子,連小夜都無力守護。”
“哥哥。”
鈴說道:“剛才你說自從花乃托付任務後,你就中了疑心病的魔咒。花乃若地下有知,她一定很傷心。”
“我只是打個比方……”
“不是這樣,其實,我總在思考花乃究竟想做什麼。”
鈴凝視著兄長。
“舊恨滋長新仇,疑惑衍生懷疑……花乃不總是為此痛心嗎?哥哥,當我觀察野火和小夜時就有領悟了。我不太會表達,但我相信花乃不像哥哥極力反對人狐之戀有多危險,而是想呵護他們萌生的愛苗。”
大朗深受震撼地注視她。
曾經總是百思不解的疑問,忽然茅塞頓開了。
為何花乃在詛咒風暴中,不惜懷下那人骨肉的疑問……他感到眼前的迷霧颯然消失。
大朗怔怔地左手按膝,使勁想讓搖顫的雙足站起來。鈴慌忙起身扶住他。
“鈴,我要去倉庫……你來幫忙。”
野火和小夜采藥草返回宅邸,望見鈴在廊緣招手。
“啊,多謝!你們采了好多呢。”
鈴接過泛草味和上香的竹簍,注視著野火。
“野火,哥哥找你,想請你去廳房。”
野火訝異望著她,點了點頭便踏上廊緣。
不安的小夜面露憂色,正想追隨而去。鈴阻止道:“哥哥有些話想先跟他說。”
“可是……”
“別擔心,他不會傷害野火的。倒是小夜快來,我有件東西要給你。”
小夜脫下草鞋,拿起鈴遞來的抹布拭去腳上沾泥,然後踏上廊緣。她跟在鈴身後,忍不住回頭望著野火前往廳房的方向。
野火走進廳房,倚柱而坐的大朗仰起臉。
那張面孔失去血色,雙目凹陷。只聽大朗開口說:“我必須先向你謝過救命之恩。謝謝。”
野火微蹙眉心,點了點頭。
大朗似乎有口難言,又緩緩說:“小夜的事,你打算怎麼處理?”
野火默然注視他片刻,方才簡短答道:“守護她。直到我死。”
大朗直視著他的雙眼。
“不惜背叛主人?”
野火細秀的眼瞳透露出堅定不移,只點了點頭,大朗緊盯著他,近乎輕喃說:“是嗎?……那麼能不能告訴我,你主人為何對小春丸施咒?設下什麼圈套?”
野火不禁面有難色,替魔主指派的任務保密,這種習性早已根深蒂固,猶如溶入血液中,一旦要他吐
- Jan 19 Wed 2011 02:58
第一卷 第三章 野火與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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