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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序章 邂逅

  一野火疾奔

狂風呼嘯而過的黃昏原野上,一只小狐正在跑著,赤紅閃耀的狐毛宛如奔騰烈火。

在它背後傳來亂聲狂吠,幾只狗直追而來。

腹部一陣銳痛,它霎時起了痙攣。

這只小狐——“野火”,感覺自己的生命像一縷淡煙,隨將消逝。

鼻中猶存濃嗆的血腥味,那是一口咬碎攻擊目標的咽喉時,返濺上來的血腥味。

它是第一次奉魔主之命殺人,那名武士並非泛泛之輩,不知受何人指點,竟然身配避邪刀。

鐵,多討厭的東西,那種非石非土、人造的金屬臭物,而且還暗藏咒力,若不是靠魔主的咒術庇佑,一般靈狐此時早已一命嗚呼了。

野火能奮力撿回小命,全受魔王交托使命時給予的咒力所賜,可是這股力量能撐到幾時?盼望逃回“間界”,身體卻遭鐵器汙損,恐怕將被阻絕在外。如今身染的血腥味引來獵犬,唯有拚命向前逃。

魔主曾說:“你跑的模樣,就像野火。”連這般迅逸如飛的四足,此時也開始力不從心,胸口傷處不斷冒血,一刻一刻剝奪體力。

漫地漫野的芒穗反映夕陽化為金波,輕輕摩挲著小狐。

獵犬昂奮的吠聲緊隨在後,獸息愈迫愈近。

想到被獵犬撕裂吞噬的下場,野火正要閉上眼,面前忽然出現紅色物體微微一動,接著,它聞到人的肌膚溫香。

小夜出神眺望著晚風吹瑟的原野。

在這段割稻結束的時期,村里孩子常去山中采草菇,小夜也跟大家起采收了許多,剛與即將返村的同伴們道別。、

小夜住在村外的夜名森林邊境,和當接生婦(產婆)的祖母相依為命。小夜都十二歲了,已到了解祖孫兩人的生活,略不同于其他村民的年紀。

在夜名森林的濃蔭下生活,一定很寂寞吧?晚上難道沒有妖怪出沒?玩伴們全為她擔心,倒是小夜不覺得目前生活寂寞。就像這片黃昏原野,嫋嫋音韻消逸在長空的甯靜地點,正是她的最愛。

去到人多雜遝之處,反而不自在。

祖母曾嚴格叮囑不可將秘密告訴任何人,因此小夜連最要好的春兒也保密到家。原來。小夜能聽見別人的心聲,與其說聽得見,應該是說人的意念可從她的眉心滲透。

如同嗅覺靈敏的狗兒學習擺脫惡臭一般,小夜也將平時感應人們“意念”之處——她自稱是“心耳”——封閉起來。不過在熙攘人潮中,有時難免聽見“意念”,她討厭那種感覺。

芒野的靜謐,令人心情舒暢。

小夜淺露笑容,眺望著蓬生芒草在原野中搖曳。忽然間,她愕然睜大眼睛。

遠方有一群野獸,正穿過原野朝此奔來。

好像是狗在追逐什麼。正詫異時,芒草間忽然跑出一只赤褐色野獸,原來是一只幼狐,正驚訝望著她。

那對金黃眼瞳,明顯地流露出恐怖、焦急……以及無助。

小夜不由分說,雙手迅速抓住衣襟,敞開襟口。

狐狸倏地躍起,像一道細風溜進她懷里,小夜感到暖呼呼的風兒繞上背脊,便拔腿跑起來。

她沖進森林,漫無目標向前逃。撥開一重又一重的樹枝,正忘我前進時,忽然來到一條小路上。

(……啊,是去森蔭邸的路……)

小夜一個踉蹌,停下腳步。

森蔭邸是夜名森林中一座詭異的館邸,此處嚴格禁止村民出入。

謠言盛傳有個小孩遭到詛咒,不幸變成妖童,因此幽居于館邸深處。

然而,情勢危及,獵犬群緊追不舍,小夜下決心朝森蔭邸跑去。

環繞在背上的小狐溫溫的,搖晃中還會微動一動。衣帶松歪了,小夜伸手環在背後按住它以免摔落,繼續跌跌撞撞向前跑。

林蔭下出現高聳板牆,還可望見牆後方的鋪板小屋頂。

獵犬們終于竄出矮叢,爪子刨土的聲音喀喀直響,亢奮的吠聲已緊逼在後。

小夜驚恐到了極點,雙腳僵硬不聽使喚,只好蹲在地上緊閉雙眼。——我會被咬……

“嗚汪!”獵犬發出哀叫。

她驚訝地睜開眼,望見板牆上露出一張男孩的面孔,正朝著此處彎弓搭箭。箭頭不是箭鏃,而是類似圓珠的東西。

“快趴下!趴著別動!”

他尖聲說道,連續射出幾箭,有幾枝正中獵犬,幾枝卻射偏了。冶不防被襲擊的獵犬不知所措,哀哀叫著狼狽極了。

小夜趁機站起來朝板牆跑去,男孩朝右邊一指。

“往這邊,這里有洞,快鑽進來。”

原來他指的地方是牆板間形成的腐朽破洞。

牆外溝渠圍繞,近來鮮少落雨,溝底只見淤積的枯葉和泥漿。小夜滿身泥濘,費了一番力氣越過溝渠,攀住牆洞外緣。

她平伏在地,匍匐爬進洞里。

男孩站在庭石上頭,單腳踏著板牆。他砰地一聲躍下,幫忙扶起小夜。

追趕女孩的獵犬,自牆洞露出鼻頭。

“幫我推石頭堵住它!”

小夜聽了,連忙幫他推庭石。石頭很大一塊,兩人合力推滾,堵到獵犬幾乎鑽不過洞才住手。

只聽見樹籬外吵雜狂吠,小夜松了口氣。

邸內似乎察覺喧鬧,一個粗厚的男子聲音響起:“怎麼回事?……不行,你們去外頭瞧瞧!”

男孩一聽,慌忙推著小夜背脊。

“快躲起來!被他們發現你在這里就完了。”

男孩望見練弓用的箭靶,就將女孩推到後面。厚板制成的箭靶完全遮住她的身影。

“小春丸少爺,發生了什麼事嗎?”

一個粗沉嚴厲的男聲在身旁響起。

“是一群狗在吵。附近大概有獵物經過吧。獵犬在牆外亂吠,我用蟆目(※拆去箭頭、改裝成嗚鏑的響箭)射它們,才射五箭就中三發喔!”

唉唉。只聽那人拿男孩沒輒似地歎了口氣。

由于小夜蹲在地上,害得在背後衣服里的小狐被繃得好緊,很想繞到她側腹上。但這一動讓小夜癢極了,險些笑出聲,連忙以雙手捂住口。

“……好像有動靜。”那人說道,小夜聽了打了個哆嗦。

男孩若無其事地,以清亮語調答道:“有嗎?我沒聽到,該不會有大老鼠吧。”

此時,外面響起其他人的聲音。

“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村里獵人養的狗在叫。獵人已經來了,我命令他們把狗帶走。”

男子應道:“是嗎?那好!”

男子的草鞋在地面沙沙作響。

“這次就不跟少爺追究了,不過下不為例。”

男孩半晌不吭聲,一會兒,才聽他不情願地答道:“知道了。”

遠去的草鞋聲消失後,過了片刻,男孩朝箭靶後面探頭一看。

“可以出來了,要輕聲點。”小夜戰戰兢兢爬出來,名叫小春丸的男孩豎起手指,示意她別出聲。

“如果從這里離開,那些獵犬可能會追蹤到你的氣味。倉庫後面的板牆還有另外一個腐壞的破洞,我幫你從那里出去。跟找來。”

不覺間,暮色已深,館邸庭院蒙上一層薄薄的暗青色。庭院四個角落的篝火都尚未點燃,唯有邸內流泄的燈火映得人臉兒朦朧。

小夜從衣外按住繞到側腹的小狐,然後站起身。小春丸看她舉動不自然,露出探詢的眼神。

“你抱著什麼?”

小夜輕輕打開衣襟,小春丸往內一看,兩眼睜得滾圓。

“小狗……?”

“是小狐狸,它受傷了。”小夜悄悄說道。小春丸雙眼閃閃發亮。

“怪不得獵犬會追它。你是女孩子,好勇敢喔!”

小狐眼中沒有懼意,率直地仰望男孩。小春丸心底一樂。

“這小家伙眼睛真漂亮。”

男孩悄聲說道,隨即催促小夜動身。

他帶小夜來到飄著山白竹葉腐濕氣味的倉庫後面,蹲下來指著樹籬缺口。

“隨從們會吩咐仆人將洞口補起來,不過我知道好幾個他們沒有發現的缺口。”

小春丸得意說著,回頭注視她。

“你叫什麼名字?”

“……小夜。”

小夜。男孩口中念著,一時猶豫是否該說出來似地望著她,然後下定決心問道:“你……還來玩嗎?”

小夜吃了一驚,注視著微現朦朧暗影的小春丸。男孩急忙悄聲說:“我一直被關在這里,除了邸內上下,從來沒遇過別人。夜里,我曾趁大家熟睡後假裝去茅廁,然後從這個樹籬破洞溜出去,頂多只能這樣而已,夜間山上沒有人,又不能玩耍。”

小夜心想,他一定就是那個躲在森蔭邸、遭受詛咒的男孩。

可是他一點都不像妖童,見到小狐時眼神開朗明亮,看來可以成為她的好玩伴。

不過,小夜仍忍不住問道:“你是被詛咒嗎?”

小春丸皺起眉頭。

“不知道,你怎麼問這個?”

“村民都這麼說嘛。我來玩沒問題,不過你到晚上會不會變成妖怪,把我抓去吃掉?”

氣呼呼的小春丸悄聲說:“胡說八道!我怎麼可能變成妖怪?算了,女孩子果然是膽小鬼,怕就別來!”

“我才不怕呢,人家又不是膽小鬼。”

“明明就是,你怕死了妖怪,晚上不敢上茅廁,對吧?”

“我不是膽小鬼!”

嗓門不禁大了起來,兩人慌忙面面相鰍,噓聲豎起指頭。

小夜輕聲說:“我不是膽小鬼喔。我住在夜名森林旁邊,村里的孩子連大白天都怕得不敢接近那里。晚上去茅廁,小意思。”

小狐輕輕一動,從衣襟間露出鼻頭。

“唉呀,都忘記它受傷了。”

“讓我看看,它的傷勢怎麼樣?”

從懷里抱出來的小狐呼地拉長身體。正想舔受傷的側腹,又像嗅到討厭氣味般顯得遲疑不決。

“……不怎麼嚴重,只是被箭擦傷而已。”

透著微暗,小春丸仔細注視傷口後說道。

“等我一下。”

他起身撥開樹籬旁的雜草叢,摘些青草回來。

“這是止血藥草。”

稍微揉搓藥草後,男孩輕輕替小狐擦拭傷口。

塗過草味濃重的汁液後,討厭的鐵臭才消失,野火感到通體舒暢。

小春丸敷完藥後,小夜輕喃說:“謝謝你。”

她忽然想起男孩是救命恩人,自己非但沒道謝,居然還問他是否會變成妖怪。

小夜仰頭望著他。

“我下次再來,帶核桃年糕當作謝禮。”

小春丸眼睛一亮。

“核桃年糕?真的嗎?”

“嗯,奶奶和我做的核桃年糕很好吃喔,我不能帶很多來,不過如果只是少了兩塊,奶奶會假裝沒發現的。”

小春丸面露微笑。

“一言為定!”

話說完,他的眼神忽然顯得不安。

“可是你要小心喔,如果讓人知道跟我見面,你可能會有危險。”

“不要緊,你不是晚上能出來嗎?”

兩人興沖沖地討論何時見面、該做什麼暗號,開心的小春丸已迫不及待,小夜也不由得滿懷期盼。

一言為定後,小夜正要從樹籬缺口出去。小春丸擔憂地悄聲問道:“……天色全暗了,晚上回夜名森林會不會有危險?住倉庫躲一晚不是更安全?”

“奶奶會擔心的,我一定要回去。沒關系。我家離這里很近。”

“可是,聽說森林里會出現可怕的狐狸喔。”

小春丸說完,不禁望著女孩抱在胸前的小狐。

“……它們應該不會對小狐狸的救命恩人施展迷幻術吧。”

小狐閃了閃金色眼瞳。

小夜微微揮手和男孩道別,從樹籬缺口鑽出去。

邸外夜幕已垂,明月初升,僅將小徑照得暈蒙。小夜邁開步伐離去,回頭一望,樹籬隱入幽暗什麼也看不見,卻感覺小春丸正目送自己離去。

讓小夜溫暖抱在懷里,小狐野火感覺好舒服,迷迷糊糊閉著眼。

小夜的手好暖和,這股暖意徐徐地、徐徐地滲透體內,消融冷冽的痛楚。

這是什麼緣故?——它的心頭,湧起了惆悵。

以前也曾被人這樣抱過,那是許久以前的事了……已然淡忘的記憶,從幽暗淵底忽而浮現,讓它感到困惑。

究竟是何時的記憶?自懂事以來,從來沒有人對它表示關懷。野火心中殘留的最初記憶,是某人伸出大掌抓住它後頸拎起來的感覺。

——可憐哪,這是你今生注定的命運。

耳里殘留的語聲,是魔主的沉厚嗓音,還有一股刺鼻的薰香味。

從那刻起,它一心只為當“魔使”而活。像現在這樣讓人抱在懷里,應該是從來不曾有過的才對……

小夜不怕走黑漆漆的山路。

因為有團溫軟物體從腹部延到胸口暖烘著她,散發出陽光下曬乾草的清香。

這是小狐的“意念”。小夜感到柔煦的陽光點亮在心田。

正當此時,小夜腦海響起尖銳的笛聲,四周景象開始搖晃,接著耳鳴發作。

驀然間,小狐傳來的溫暖啪地被吹熄,消失了。它沒有縱身躍下,而是一縷煙地消逸無蹤了。

小夜怔了半晌,凝視著余溫猶存的臂彎。

二竹燈畔

滿月的皎光照亮芒野;風兒拂過時,芒穗泛起銀波擺蕩。

這片芒野,小夜即使沒點燈也能設法穿越,然而進入森林後,月光隱沒處卻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小夜蹲下身,取出粗竹筒和細竹放在地上。這些都是瞞著奶奶帶出來的。將火絨繩點起小火苗後,再移燃到細竹上。

細長的竹端只有一丁點大,燃起美麗燈焰後,小夜呼地舒了口氣。為了不讓火苗被風吹熄,她用細竹把竹筒環節上的挖孔填得滿滿的,然後提在手里。斜劈的竹筒中,小火苗搖啊晃的。

她對男孩聲稱不怕黑,其實走在夜晚森林中,畢竟還是非常恐怖。不過與人有約就該好好遵守,小春丸一定在等待,掛念她是否當真赴約。

小夜一邊留意燈焰,一邊匆匆趕路。自己的身影搖晃時,仿佛有什麼藏在山白竹叢中眼著晃動。

她緊握竹燈握杆向前走,來到樹林略疏的地點,在盈月映空反照下,逐漸看清那座森蔭邸。

小春丸曾說會在邸外等我……小夜如此想著。

不料此時,山白竹突然颯颯作響,竟有東西飛竄出來。

小夜不禁啊地尖叫,揮起竹燈撲打來襲的黑影。那黑影連忙閃開,抓住她握燈杆的手,微火轉眼熄滅,一片漆黑中,只聽見聲音說:“是我!小夜,是我啊!……抱歉嚇到你。”

小春丸忙陪不是,小夜蹲著動也不動。男孩蹲到她身旁,湊近窺看她的反應,一臉惶恐地悄聲說:“對不起,沒想到你真的會來,我太興奮就……”

小夜蹲伏在地,深深歎了口氣。

“……人家專程帶核桃年糕來的。”

她聽見小春丸笑開了懷。

“真的帶來了?謝謝你羅。”

既然他歡喜成那副樣子,小夜氣也消了。

為了避免驚動邸內,兩人坐在大樸樹蔭下,重新燃起焰苗。

圍著刺照地面的燈火,小夜大口吃著包在竹葉里的核桃年糕,小春丸也大口咀嚼軟綿綿的年糕,不禁睜圓了眼。

“好好吃!”

他拿起吃剩一半的年糕在燈下瞧著,悄聲說;“核桃餡真甜。”

“那是用蜂蜜煮的。先揉蕎麥面團,放入蜜漬核桃用水熬煮,然後放在網架上烘烤。”

小夜說道,小春丸低聲贊歎說:“我第一次吃到這麼香甜的點心。”

他探入懷中,拿出一小包東西。

“我也想讓你嘗嘗看這個,這是從廚房偷來的糖果,很甜喔。”

小糖果放入嘴中,女孩驚訝極了,沒錯,果然好甜!

“味道不錯吧?”

滿臉驚奇的小夜點點頭,小春丸欣然笑了。

從那日起,夜里兩人悄悄在森林見面,開懷地邊閑聊、邊吃帶來的柿子和果實。

小夜覺得與男孩談天很快樂:對小春丸來說,與女孩共度的時光最寶貴。

“我一直被關在館邸。”小春丸向她談起身世。

“剛到森蔭邸時還有乳母,在我十歲時,她就離開了。”

小夜望著男孩寂寞的表情,輕輕地說:“你父母在何處呢?”

“不曉得,等我長大點,大概會有人告訴我……不過,我只知道父親是個大人物,我希望將來見面時,能得到他的肯定,所以正在修練成為優秀武士。”

小春丸顯然充滿自信,還說起每日練習射箭和馬術、徒手對斗、劍術。

“可是邸內太小了。”

小夜蹙起眉頭。

“你完全不能外出嗎?”

“只有dalǎng難得來時,我才能在無人的原野上騎馬、射箭。好過癮喔!啊——真想在廣大的原野上騎騎馬、射射箭!”

男孩充滿渴盼的語氣中,含帶一抹歎息。

“你就拜托那人常來嘛。”

女孩說道,小春丸搖搖頭。

“我請他多來幾趟,可是他跟我講道理,說什麼常外出會引入注意,這樣很危險。”

小夜又蹙起眉頭。

“那個人呀,是小氣鬼。”

“小氣鬼?”

頭一遭聽到這個字眼,小春丸覆誦一過,念著念著好好玩,忽然笑起來。

“是指他吝嗇嗎?哦,原來叫小氣鬼,講得好。小氣鬼!小氣鬼!”

小春丸咯咯笑了半天,仍掩不住笑意說:“dalǎng不小氣喔,他是個好人,會告訴我各國的新鮮事,很有趣喔!你也說說看,講些村里的事給我聽嘛。”

于是小夜說起村里情況,像是秋收的時節,連村里的孩童亦忙得不可開交,等到收成結束,就會舉行秋天祭典。

“大家話題都繞著祭典喔,比如說去幫忙加入青年鄉團的兄長們,或是今年將有哪些藝人來等等,聽說村民都迫不及待呢。”

小春丸發覺女孩的語氣帶點落寞,窺望著她。

“你不期待嗎?”

“……為我不是村神守護的子民。奶奶說我們最忌諱去參加祭典,我只有遠遠看過。”

“你們為什麼不是村神的子民?”

“奶奶說我們不是本村的百姓,聽說是在很久以前越過山頭來到此地。我娘過世了,是奶奶背著年幼的我來到這個村落。村民討厭流民,可是當時不巧西田家的媳婦遇上難產很痛苦,聽說村里的產婆們都束手無策,是奶奶救了她一命。”

“那麼,你們和村民相處應該很融洽吧?”

小夜點點頭。

“奶奶很厲害喔,聽說到市集里,連別村的人都在談論幸虧有奶奶,這個村子才沒有產婦喪命呢。”

“了不起!那不就能大方去參加祭典了?村里的孩子,全是你奶奶接生的嘛。”

小夜露出複雜的表情。

“話是沒錯。可是我們去參加的話,大家一定很為難。”

小夜摩擦雙手,匆匆說道:“……反正算了。接生完畢後,大家會喜極而泣地向奶奶道謝。再說,奶奶不僅認識許多藥草,又很會織布,我跟著學到不少喔。”

“是嗎?原來你也在修練啊。”

小春丸露出微笑,拍拍小夜肩頭為她打氣。

交談中,小春丸對村里的孩童愈來愈了解;小夜也一樣,對館邸居住者的生活再清楚也不過。

救小狐的當天,那個嗓音粗沉、險些發現小夜的男子,聽說就是隨從總領,名字叫作常行。

“常行是個厲害的武士,個性很嚴厲,若讓他知道我溜出來和你見面,說不定會斬了你。”

某一次,小春丸面帶憂色說:“看來我不能被任何人發現……小夜,以前我說過跟你見面很危險,這是真的。我真卑鄙,為了想一起玩,害你冒生命危險。”

然而,小夜並不覺得事態嚴重。

“沒關系,我會小心別讓人發現。”

小狐在叢蔭下悄悄眺望,微似螢火的燈光映照那兩個孩子。前晚、再前晚,這只幼狐——野火,都蹲在山白竹叢中眺望。

(……跟他們玩一定很快樂。)

若能一起吃年糕、比賽追逐,那有多開心啊。

可是,野火總覺得不該在此現身。

留在這座森林中,令它渾身不自在,或許是布下驅除魔使的防禦術所致吧。它有被下逐客令的感覺,心中十分悲傷。既然是魔主手下,是傳遞詛咒的箭矢,就不該親近那盞美麗的燈火。

幽邃的森林暗底,野火仿佛將凍鼻朝向暖陽,一心凝眺著兩人。

三雷夜

不久,秋意漸深,在林葉飄落之際,夜山寒意襲人,再也不能蹲在竹燈畔談天了。

小夜咬牙咯吱咯吱直打戰,忙著跳腳的小春丸聽見就悄聲說:“等春天回暖後,我們再見面吧。”

那語氣……相當依依不舍。小夜于是望著他。

“春天以前,你怎麼打發日子呢?”

對小春丸來說,深雪封阻的冬季最是難熬,庭中埋覆厚雪,不能練劍術,更別提騎馬,頂多只在邸內學揮毫。小夜見他緘默很不忍,輕聲地說:“對了,第一次見面時,你不是帶我去板牆旁的倉庫嗎?那里很溫暖,夜里大概不會有人來吧?”

小春丸臉上泛起興奮光彩。

“好主意!……不過,萬一你進去被發現,可沒地方躲喔。”

“沒關系,試試看吧。”

小夜拉起他就走,小春丸大吃一驚。

“你現在就想溜進去?”

“嗯。我快凍死了。”

小春丸朝館邸走去,服了她似地搖搖頭。

“小夜好勇敢,做女孩子真可惜。”

此時滴滴答答落起雨,兩人頓時駐足,覺得今夜是該就此分手。但小夜覺得延到明晚就鼓不起勇氣嘗試,于是又邁步向前。

從板牆的腐朽洞口鑽進去、再潛入倉庫的過程。簡單得超乎想像。倉庫附近是執夜武士容易忽略的地點,而且隨從、仆人的歇宿屋舍與此處尚有一段距離。

倉庫彌漫著稻草味,這里比外面暖和許多,小夜和小春丸相視微笑,淅瀝瀝的雨音更響了。

“……下大雨了,回家時,我借你蓑衣和斗笠。”

兩人聆聽雨點敲響木板屋頂,格外覺得有伴真是愜意。

此時,若不是常行去解手,兩人或許安心閑聊後就此道別。離開茅廁的常行在滂沱大雨中,忽然想起上次下雨時,小春丸的臥房曾有漏水。

這次若再漏雨,還是請少爺移居別間才好。常行如此思忖,來到小春丸房外的走廊上單膝跪下,隔著板門說:“請恕在下打擾少爺安歇。”

沒有任何回應,房內一片闃寂,甚至感覺不到小春丸的氣息。常行眉頭一皺,伸手開門。

室內雖暗,常行還沒走到鋪在板地房間榻榻米上的寢被旁,就有不妙的預感。小春丸不在,被窩凌亂放置,他探手一摸,只覺得冰冷。

常行嚴厲地板起面孔。

在倉庫談天的小春丸忽然住口,豎耳細聽動靜。

“怎麼了?”

“……你現在有聽見什麼聲音嗎?”

小夜仔細一聽,的確傳來喧嚷,還有人們倉皇奔走的聲響。

小春丸頓時背脊發涼。

他微開倉門,正想一瞧究竟,卻聽見數人的腳步聲接近。

“到外面找!去廚房和倉庫搜!”有人命令道。

兩人不禁面面相覷。

“……他們好像察覺我不在房間。”

小春丸幫小夜藏在稻草束後面。

“你要一直待在這里,等外面平靜後再走。我出去假裝說想偷吃東西才溜進廚房,你不必擔心。”

小春丸離去前,回頭望著小夜。微暗中,那張面孔沉浸在陰影里,唯有雙眼晶晶閃亮。

“小夜,回家要小心……還有,以後別再來了。”

“什麼?”

小春丸的聲音澀啞。

“我果然是卑鄙家伙,男子漢大丈夫還怕寂寞,居然提出這種無理要求,害得朋友遇上危險。”

小夜驚訝地站起來。

“你才不卑鄙呢,是我想來玩的。”

男孩搖搖頭。

“總之是我不對……這段日子謝謝你,再會了。”

小春丸朝傾盆大雨的黑夜中奔去。

遠方傳來男子們發現少爺後的交談聲,小夜迅速從板牆的破洞離去。

她難過極了,撲簌簌淚水直落。走在山路上,閃電時而將無月色的暗路,照得燁燁浮白。小夜捂住耳朵,不想聽見雷公怒吼,只藉著電光走下山。

拭去腳上沾汙的雨泥,小夜躡手躡腳進家門,卻在土間(※民家內沒有鋪設地板的泥土地,或由混凝土鋪成的空間,可在此炊煮或從事手工藝)停下腳步。

奶奶正端坐在火爐畔,凝目注視著她。

“……老人家很容易醒哪。”老婦平靜地說道。

“奶奶知道你晚上偷跑出去,心想大概是跟其他孩子去試膽,因此沒有過問。”

小夜端坐在爐畔俯下臉,發梢滴滴答答水珠淌落,在房間地板上浸成一塊黑漬。

奶奶起身拿衣架上的布巾為她擦頭發,冷發問感到老婦的手溫,小夜低頭嗚咽起來。

為她擦濕發的奶奶頓時停下手。

“不用哭,以後別去夜游了,晚上到山里很危險,你們玩得天真,要是給妖魔附身就糟了。”

小夜啜泣著道歉:“……奶奶,對不起。”

“你明白就好……來,換下濕衣去睡吧,奶奶已幫你暖好被子。”

奶奶看著她鑽入被中,又回到自己詖窩。

“唉……俗話說的好,能睡就是福哪。”

歎息聲中,奶奶喃念著口頭禪,橫臥睡下。

被窩好溫暖,一時之間,小夜緊裹在被里瑟瑟發抖。

寢被的氣味、爐煙味、雨濕的土間氣息,還有奶奶翻身的聲響……這一切,讓她覺得今夜的遭遇是一場幻夢。

可是,那不是夢——而是事實。

小春丸會被責罵嗎?

想到彼此不能再見面,小夜十分傷心。

小春丸好可憐,既缺少玩伴,又沒有親娘和乳母,與那群可怕隨從一直關在森蔭邸,今後他還得過那種日子嗎?

轟隆隆……雷公鳴響漸遠,小夜進入了夢鄉。



小夜非常同情小春丸的處境,忍不住打破與奶奶的約定,三番兩次潛入森蔭邸。

然而,小春丸再也沒踏出館邸半步。

冬逝春來,過了一年、又一年。

第三年來訪之際,小夜甚至覺得與男孩共處的回憶,猶如昔夢般遙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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